梁上燕 8

交泰殿容不下那么多人，行礼自然在殿外进行，整个场面庄重而严肃，明明是新婚之喜但站着的臣子无一人面含嬉戏之色，双手多是交叉放在身前或自然下垂——像出身皇室地位尊贵的亲王、官居一品的人臣。

“……，始！”

琇岚下了舆车后根本没有心情听司仪官说什么，她只注意听最后那一个字。这法子是陈俨派来的杨姑姑告诉她的：“姑娘，大殿上的礼数与殿外的礼数是不一样的。前者是在殿内，届时唯有圣上、皇后以及其他亲眷在，行的是家常礼，不必那么拘束。后者则是因为有大臣们介入，礼数自然不得随便，须行臣子礼。臣礼在前，家礼在后。行臣礼时姑娘不必听清那司仪官说什么，只需听得最后一字便可。至于家礼，对圣上自然还是谨慎些好，而主子娘娘是个温和的人且不喜繁琐，姑娘按寻常礼仪来做也是无碍的。”

琇岚那时还担心若是只听最后一字怕搞不清方向，此时却知杨姑姑不愧是教导礼仪的老人：不论整个皇宫，光是交泰殿内外皆响彻司仪官的声音，声音又大还带回音，便是听清前几个字脑子也转不动跟不上手脚，与其听得耳朵疼不如只认真听最后一字。

“始”字一出，动作各不一致的大臣们皆正色以待，手拿笏板，拱手行礼，陈俨牵着琇岚的手，两人同一步调，不过陈俨稍稍在前，两人亦不苟言笑。

与此同时场上最淡定的便是座上二人。皇帝看着陈俨与琇岚互相紧扣的两只手忽的一笑，他的手伸过去，本想握住发妻的纤手却只摸到皇后手腕上的玉镯，皇后似乎并未看见他的动作，心思只放在陈俨夫妻二人身上。

皇帝轻咳一声：“梓童。”皇后这才看他一眼：“何事？”她虽有问，但她的目光一直放在那二人那，不曾转眼看皇帝一眼。

“无事。”皇帝看着她，很快又收回目光，“只是想起当年你嫁给我时，我亦如此执你之手。”皇帝很少与皇后自称”朕“，两人算是年少夫妻，彼此尊重，一个少说”朕“，一个少说”臣妾“。

皇后不可置否应了一声，她懒得管皇帝的感叹，心中轻笑：“陛下，你从未如此紧牵我手，当年未有，如今亦是。”

皇帝自是不知，他只觉着心满意足，连看底下那几个老滑头都觉得顺眼了许多。“太子与太子妃很好。看着他们难免想起当年你嫁于我的场景，他们与我们当年那般般配。”皇后神色一凝，她的目光终于放在皇帝身上，但也只是一瞬：“说这些做什么，都是过去二十几年的事了。”

“虽是如此，但看到太子大婚，朕难免想起往事。他当时被朕抱到你宫里时还那么小，如今却是个……”“陛下。”皇后轻声打断，“这些话，待他们夫妻二人入了殿一齐说吧，不着急这一刻。”

“梓童说得是。”

帝后二人的私语旁人自是听不清，领头站着的几位大臣只当帝后在感慨太子的又一新婚。圣上神色舒缓，皇后笑容和煦，臣子们谁也不会知道底下深藏着什么样的暗涌。

琇岚跟在陈俨后面，眼睛看着前方的道路，更是没心情注意座上发生了什么事，她虽紧张，但并未出错，甚至她越紧张旁人对她的礼数越挑不出错。此时琇岚已走完台阶，眼前之路唯剩数百步，琇岚的脚步大胆而稳妥，原本微微落后于陈俨的身躯此时已与陈俨并肩而立，她就这样一步步来到帝后二人面前。

“太子、太子妃，行跪拜大礼！”

琇岚、陈俨一同跪下，对帝后行跪拜礼。

从帝后二人的角度来看自是无法看出其中端倪。座上二人含笑看着眼前的琇岚、陈俨，眼里多是对夫妻二人新婚之喜的祝贺，因此时还是行礼环节不方便多说，皇后只是点了点头。

“起！”得到允许，跪着的两人又一同站起来，反身面对大臣。原本两人因刚才行礼时松开的手此时竟不约而同互相握着彼此，这一幕让司仪官愣住，他望着皇帝轻声问：“圣上，这……？”

帝后自然也不曾料到这种结果，两人对视一眼，皇帝终是道：“无妨。你继续。”

不过，愣住的不只是旁人，两个当事人也因自己之前的动作而愣了片刻。琇岚本想抽手出来，但转念一想，方才牵手只当是习惯而为，虽前所未有但不伤大雅，婚礼之上无人计较，若此时抽出，只怕弄得大家都不好看。琇岚能想到这一层，陈俨自然也能想到，所以只消片刻两人皆面不改色心不跳继续牵着手，更何况后来听到皇帝亲自允许，琇岚自是放下心来。

司仪官也不想生事，他跳过眼前令他惊骇之景，望着台阶下拱手的大臣：

“众臣子，跪！”

来不及多想，原本还在眼神交流的臣子们此时跪下行礼，乌泱泱的一片根本看不清谁是谁，除了两人即使跪下亦挺直腰不肯低下头：简亲王陈珉，恭亲王陈臻。他们二人，一个年长于陈俨，一个是出了名的爱与陈俨过不去。

皇后望着陈臻，脸色不善，她轻轻道：“陛下，您便让那二位亲王，落我大齐当朝太子的脸面？如今已是臣子对太子行的跪拜之礼了，君臣有别，这两人是对太子心有不满吗。”

皇帝自然听得出皇后在说“亲王”“太子”这二词时的重音，他眉头紧皱，眼神如剑刺向被讨论的二人。陈臻一顿，不情不愿半颔首。陈珉不为所动，反对帝后二人点了点头。皇后叹了口气，无奈笑着看着陈珉，陈珉也看着她，两人对视一瞬间，皇后看着陈珉终于低下他的头。

陈俨眼底神色如常，不受影响。

“起！”

待跪着的众人站起后，司仪官再言：“再跪！”

跪下去的期间，陈珉没再生事，他所表现出来的恭顺符合一个臣子应有的本分，只是皇后明白，他的恭顺，不是对同父异母的弟弟，不是对自己，甚至不是迫于君王，而是自己早逝的浔儿。至于陈臻，他嘴巴轻轻一撇，由于隔得太远，皇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不过，她也不想听：“呵，……的东西。”

“起！”司仪官的声音很大，皇帝只听清皇后说的几个字。但同先前皇后对陈臻一样，皇帝听不清皇后说什么但他能猜到八九分。“皇后！”帝王此时唤的不是“梓童”，其中的提醒不言而喻，皇后见好就收，不再多言。

“梓童，臻儿亦唤过你一声‘母亲’，你……罢了。”说到最后，皇帝自己都不好意思说下去。“哼，他唤我‘母亲’，是文贵妃教得好。”意味不明的一句话可惜皇帝听不出来其中深意，他只当真是如此：“文贵妃本就是书香门第出身，教出来的孩子自是不错。你能这般想，朕甚是欣慰。”皇后听得心中直冒火，含含糊糊“嗯”了一声将此事掀过不提。若不是如今她坐在臣子面前，今日又是陈俨的大喜之日，她定要发作一番方可罢休。

“太子、太子妃，回礼！”……

繁琐的礼仪到了交泰殿内终于减轻，琇岚悄悄打量一眼四周，此时殿内的确如杨姑姑所说：除去帝后、琇岚、陈俨四人外，便是留下伺候的人。

“俨儿，如今你再娶新妇，撷芳殿能迎新主，朕甚是欣慰。”回到殿后皇帝便迫不及待开口，皇后此时也含笑接话，两人对夫妻二人说了好些话，无非是劝导婚后好好过日子之类的。陈俨中规中矩道谢，琇岚在一旁只笑不说话，除了必要时刻跟着陈俨说声：“是。”应答几句，其他时刻皆由陈俨搭话。

“对了，今日原是你的大喜之日，母亲本想着惠妃也应来一趟，奈何不巧，惠妃前几日因柳絮入体身子不适。不过明日俨儿你不是要领着太子妃过来请安吗？到时候去了柔仪殿问安时再见也不迟。”

听皇后提到另一位婆母，琇岚更是装聋作哑，皇后说那话时，一边说一边不留痕迹地看着琇岚，若不是陈俨在一旁，琇岚此时连脸上那点子笑意都保持不住。

陈俨看琇岚笑容不似之前自然，且想着她是第一次面对这些，他略上前一步：“全凭母亲作主。”他的神色恭敬，嘴角的笑容与之前无差，琇岚看不出他的心思。

不过也是，若是能让琇岚看出来，只怕皇帝和皇后第一个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皇后悠悠道：“怎么是母亲作主？这是你的婚礼，还是要尊重你自己的意思。”

“虽是俨儿的婚礼，但母亲的意思也是重要的。”

陈俨话毕，皇后听闻后只淡淡一笑，她本想说些什么，皇帝轻咳一声：“咳……皇后，今日便到这吧。孩子们还有其他事没做完呢。”

直至出了宫门琇岚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但想到往后自己免不了要回到这里，甚至多年后自己将要居住于此，她不禁回头盯着朱红的明宣门，只觉得那扇门是那么的大，比自己见过的任何门都要大。王府的大门与上京城的城门都比不过它。

待琇岚与陈俨退下后，皇帝不喜问道：“你今日话似乎挺多？”与皇帝略带愠色不同，皇后淡然自若：“是吗？我倒是觉得和往常一样，陛下。”

“你若真与往常一般，朕刚才也不至于截了你的话。今日是俨儿大喜之日，你非要说些让他难堪的话做什么？”

“什么叫我非要说些让他难堪的话？惠妃是他的生母，儿子成婚，连提一句生母都不行吗？”皇后似乎是被人戳到痛处，她语气激烈，全然忘记眼前之人是自己的丈夫，是大齐的皇帝。

皇帝未曾料到皇后会有如此反应，他先是一愣，接着想到皇后说了什么，反怒为笑：“呵，简直是不可理喻！”

殿内伺候的奴婢早在一开始帝后争执时便跪下哆嗦，原本来上茶水的宫女此时跪在一旁不敢上前，生怕皇帝看到自己。但好巧不巧，皇帝走得急，一脚踢到奉茶宫女放在膝前茶板上的茶盅。

一声清脆，奉茶宫女的心也碎了，她知道今天自己难逃一劫。

“……”

“……胡往福。”瓷器的碎裂声唤回帝王的理智，皇帝闷声喊道。“回、回圣上，师傅今儿不当职。”马不停蹄滚进来的是胡往福的徒弟苏宝顺。早在皇帝喊人之前他便派人去请师傅过来，只是胡往福的脚程再快也快不过帝王怒火的蔓延。

“不当职便不当职！莫非朕只得他一个人伺候了？！”苏宝顺哪里敢应，原本跪着的他此时连连磕头：“小的蠢笨，圣上消气，圣上消气。”

皇后此时也恢复往日的冷静，她看着眼前的帝王，不知如何开口。

“去，柔仪殿。”柔仪殿三字，被帝王一字一顿地说完，仿佛这样可以发泄掉全部的怒火。皇帝一边说一边看着皇后，而皇后依旧不为所动，两人互相瞪着对方。

“是！起驾柔仪殿！”苏宝顺屁滚尿流地跑出去，嗓子都吼破了。“没眼力劲的东西！”皇帝暗骂一声，他想再等等，但此时属于帝王的骄傲不允许他回头。

在听到“柔仪殿”时，皇后早已用完全身的气力，她强撑着不让皇帝看出来，好似这般她便赢了。但当皇帝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她眼前时，她溃不成军。

交泰殿唯留皇后喃喃自语：“我到底，是你的妻，还是你的皇后？”

陈俨当然不会知道这些，他和琇岚此时已经出了宫门，接受百姓的祝福，梅香和另外几个婢女此时不似之前稍落后几步跟在舆车后面，几个婢女包围在舆车附近，臂上悬挂着竹篮，篮子里放着金叶子和石榴花，婢女们一边走一边往篮子里掏一把出来洒在四周，嘴里说着吉祥话。周围的百姓自是笑着去抢，虽说金叶子当然是比石榴花令人在意得多，但太子新婚之日洒的石榴花比寻常石榴花要珍贵得多，且石榴花多开于夏季，如今不过三月便能看到石榴花也算是稀奇了。所以待嫁的姑娘与将娶妻的郎君对比抢手的金叶子更愿意拣几朵石榴花回去。

“三郎，你怎么找到这么多石榴花的？”

“不是我找的。我只是和底下人说了一声，他们便替我找来了。所以，不算是我找的。”

赤色的石榴花让琇岚重现笑容，她手上藏着一朵，那是梅香偷偷递地给她的：“姑娘，石榴花！给您！”

“哦。”琇岚看着街上洋溢着的欢乐，心中不似刚出宫门时的沉重。“那你总得告诉我，是怎么想到要找石榴花的？”

“你不是喜欢吗？去年去郊外庄子避暑时见你对那的石榴花念念不忘。”陈俨说着说着一惊，“莫不是我弄错了，你不喜欢？”他心念：弄巧成拙今日只一次便好，千万莫要再来了！

琇岚心中一暖：“我很喜欢。”她看着陈俨，心中泛甜。

她很喜欢，不只是喜欢石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