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郎（四）:瑞王篇（1）

待在太子府的一个月之后，叶知秋就碰巧见到了向来只闻其声不闻其人的瑞王殿下，太子的长兄。

虽然叶知秋已经做了太子的狗腿任太子使唤，按理说什么事情都应当是偏向太子这边的，但叶知秋在见到瑞王的第一眼时险些做了倒戈的决定。

原因无他，瑞王长得比太子好看，那通身的气派，像极了一位高大伟岸的天神。如果说太子是幽静清新的夏夜，那么瑞王就是清冷纯净的雪，只要他站在那里，喧嚣的万物就会立刻安静下来，生怕惊碎了他这个人。

可他又是天上的太阳，太过耀眼，叫人不可靠近，怕被灼伤。

这般强烈的距离感。

难怪，难怪啊……鹅毛雪不停地下，叶知秋静静躲在茂竹之中，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独自站在雪地中的身影，那人的眉睫间、身上都落满了雪，孤冷的气质越加引人心动。

难怪……他就是风景，是诵佛的少女折的纸船愿靠的岸。只要他一抬眼，诵佛少女就会怀着悲悯望尽他的眼眸，忐忑地借佛祖爱人的名义寻觅她在他眼里的身影。

明明是那么不可靠近的存在，却能让诵佛少女凭白生出爱他的冲动，若他能回馈你的爱，他的爱只会比你的爱还要多，哪怕是在顽石里，他也能用他的爱加以灌溉，种出一朵花，还生怕它配不上你。

叶知秋垂眼不语，她不懂佛义。

她支起伞，走出竹林。

瑞王在雪中若有所思，听到身后有些声响。一个面黄肌瘦的小黄门撑着伞站在他面前。

又一个逃过饥荒的小子。

“多谢。”瑞王皱了皱眉，心里装着事，索性加快了脚步。

叶知秋跟在他后头，给他撑伞挡雪，内心翻山倒海，伞柄也握得不怎么稳，有好几次失神到差点跌倒。

她望着那人的背影，忽觉自己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恰巧路过在人间独自漫步的他。

她没有可停靠的岸。

送走瑞王后，叶知秋走到后院去看程桂丹。

窗外的雪还是纷纷扬扬地下着，屋里烧着火盆，程桂丹眯着眼，手执针线给她的两个孪生子纳鞋底。叶知秋同往日一样喝药，自从她在太子府醒来之后，每天都会被塞三碗极苦的药，三餐后服下。

今天的药肯定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喝。

她不禁皱起眉头。

叶知秋伸手拿药，一向话不多的程桂丹冷不丁地开口:“叶姑娘，太子殿下刚刚过来说要看你，等了一会没等到，就先离开了。”

叶知秋执碗的手忽地一顿。

程桂丹话里有话，她听得很明白。

叶知秋心里冷哼一声，不紧不慢地喝完药:“那殿下有没有给我留什么话，有没有提到什么要紧的事？”

“没……没有。”程桂丹自知自己讲了不对的话，怯怯地低下头。

叶知秋别过头不去看她。

程桂丹是太子在外头的一笔风流债，这个女人身份不明不白，接入太子府的时候就有了身孕，说话做事都是小心地不能再小心，那懦弱好拿捏的模样叫男人看了非但生不出怜爱之心，反倒是想着让这女人滚得越远越好，免的污了自己的眼。

她能活到今日，没有别的本事，全倚仗太子一人的庇护罢了。

叶知秋的性子素来刚强，她不屑以这样的法子为自己谋求一个未来。

屋内两人久久没有说话。

火盆里的火烧得旺，时不时会有星子溅出来。

最后还是叶知秋冷不丁地打破这尴尬的局面:“太子殿下来的时候，是站在哪儿等我的？”

“就站在院子里，坐在一株白梅树下。我本想着给他撑伞……他却拒了，我只好看他站着，后来他要走，就抱了我一下。”程桂丹话停在这里，眉眼弯弯，嘴边勾起一抹笑。

叶知秋虽然明白程桂丹没什么恶意，只是出于女人的本能才会笑得这么开怀，但她还是狠狠地打断程桂丹:“程桂丹，你蠢不蠢？”

“啊……”程桂丹呆怔地坐着，“叶姑娘，我是哪里做得不对？分明是你让殿下等了好久……”

“殿下的腿疾一直都好不了，到了雨雪天就会犯疼，你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呆在雪里？他这么任性，你也不管管他？”叶知秋已经被这个女人气得无话可说。

离开的路上，叶知秋走路带风，心乱如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气什么。

瑞王回到府中，将心腹叫到跟前:“太子府里最近多出来一个人，看着有些不对劲，你去查查。”

他手执佛珠，目光锐利如刃。

“陆掌事，陛下现在还在书房里。”叶知秋告别顾子卿后，回到宫中。

“我知道了。”叶知秋冷冷回应。

带着一身的寒气，叶知秋披雪入屋。萧远昭在书房里看书，见她进来便起身离座。

“陛下。”萧远昭正要向她那边走过去，叶知秋走得更快，伸手扶住他。

“今天在宫外呆了那么久，可是有什么棘手的事，”他将叶知秋揽入怀中，“还把手弄得这么冰？”

“我去见了萧子鉴，”叶知秋毫不遮掩，“说实话，见到他的时候我心里是有愧的。”

“下次见他，我同你一起去，”萧远昭看着她的眼睛，眼底闪过一丝哀伤，“知秋，穆兰那孩子……我还是没有找到，你再过几日就要走了，对么？”

“我……”叶知秋心里正纠结着，不知该如何回他的话，萧远昭轻轻地吻过她的唇:“走吧，这么多年，在我身边也是委屈了你。”

“陛下……我还没有为你撑过伞。”叶知秋心里生出涩意。

这是留在她心里很多年的一个愿望。

“什么？”萧远昭不解。

“我记得自己刚刚到太子府的时候，你有一次在等我，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叶知秋低头笑道，“可是我让你等了好久，后来我从程桂丹那里才知道……你在等我的时候，我在给另外一个人撑伞挡雪……我那时真的后悔极了……”

她说到这里抬头看他，萧远昭有些惊愕，随后淡淡地笑了一下:“这件事我都不记得了。”

不过他清楚地记得，在往后的每一个年岁里，叶知秋总是会随身带着一把纸伞。

叶知秋捧着他的脸，亲吻他的眉睫:“所以啊……我不想走了，我不能留你一人在这里。”

萧远昭没有再说话，只是将她抱得更紧。

叶知秋靠在他的怀里，渐渐昏睡过去。

她是长满青苔的磐石，却也能开出花。

叶知秋不是没有想过登捷径，只是如果那样做了，连她自己都想唾弃自己。

所以在某一个开满梨花的日子，太子经过叶知秋的寝屋时鬼使神差地走进去，又恰巧生出好奇心打开他送给她的樟木盒子，从信封里取出一个个平安符和一张张写满他名字的字条时，他当真惊讶不已。

叶知秋的心思他藏得太深，他一点儿都没看出来。

但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叶知秋太要强，她又是在疾风冷雨中长大的，或许从一开始她发现自己的心意时，就有了要把它掐断的念头。

她不容许自己因他而自轻，因他而脆弱。

她知道她与他注定会分离。

萧远昭带着残忍的了然看过一张张字条，又将平安符和字条悉数放回盒子里。

他从叶知秋的寝屋里出来的时候，在石阶上失神跌了一跤，直接摔在泥土里。

他狼狈地站起来，拖着身奔逃。

“怎会摔成这样，”叶知秋为他抹上上药，怒目瞪他，“看看这儿，还有这儿，还有这这这，都打青了！难不成以后腿稍微好点你就要把腿摔坏么，成了个瘸腿太子可没有姑娘会青睐你，真是笨死了！”

萧远昭满是苦涩的心生出一点甜，只觉得叶知秋这时骂他越凶、越嫌弃他他便越高兴。

“干嘛，太子殿下今天可是悲极生乐了？”

“只有乐极生悲这种说法，哪有悲极生乐的？也就你没读过多少书会这么想。”

可他此时确实是悲极生乐。

萧远昭避开她的目光，脸上的笑一瞬就消失，他紧闭着眼，一颗心重若千钧。

他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应该继续自欺欺人下去。

可是他一开始就爱她，从见她奋不顾身的那一刻。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在未来的某一天能拥有她同样小心翼翼的目光的一瞬停留。

萧远昭回过头，正好与她目光相撞，叶知秋见他脸上却还挂着一滴泪，不禁愕然。

“知秋，”他艰难地开口，“孤今日……去了你住的寝房……”

叶知秋为他抹药的手停下，她抬头望他，眼里全是警惕:“殿下是不信任我？”

“你放在信封里写的字……我都看到了。”他终于将话讲完，如释重负。

完了，他们之间彻底完了。叶知秋心想。

“所以呢，”叶知秋的声音开始颤抖，苦笑道，“殿下该如何处置我？”

“为何要处置你？”叶知秋闻言愣在原地。

萧远昭已经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他握住她的肩:“知秋，你活得太累了，总是把事情装在心里，害我这么晚……才知道你的心意。”

叶知秋眨眨眼，心里好似有一股暖流经过。

这话够露骨的了，她要是再听不明白就是真的蠢。

她起身用右手的拇指抹去他脸上的那滴泪，柔声道:“好。”

她知道自己的人生中又多了个将她与生死隔开的人，她要为他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