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军读罢信，想扇兵个耳刮子的心都有，可又不在身边，只是心里骂一句“这个不省心的！”

再能有啥办法哩，军他爹也只是把自个气了个半死。又是拉、又是打，一个人把那么多豆子，麦子，胡麻都收拾了。这转眼就九月底了，还要打磨地，也是天天起早摸黑的。军奶奶也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常常跟那些个老婆子哀叹这个苦命的娃娃。

豆子需是要粜了些的，那天唤来收的人，换了千过些钱。看看天气转凉，也是一个人使唤着骡子车拉了些四十名的碳。这也就到了杨树沟最消闲的时候。

军们从这学期开始美术课开的是水彩画。正是国庆节前后，校园内外，杨柳的叶子正是金黄。学校背后沿铁路一线全是笔直的钻天杨，此时叶子将落未落，有的桔黄、有的焦黑，若是着一画笔，满眼皆是艳丽的秋色。每周三下午连着三节都是美术课，老师便带着他们常常到那里写生。学生们自是格外兴奋，一则那各色的颜料和美丽的秋色，更重要的是到了外面那可绝不比僵坐在教室里畅快。

大家一律军绿色的画板斜挎在肩头，手里挈着颜料盒、水桶，水桶也是参差不齐，里面插着或长或短、或粗或细的画笔。说是排着队吧，也没有，三三两两的走。说没排吧，可也是就是那平时关系好的往往在一块说说笑笑的。

美术班这么一走，可把那体育班、音乐班的眼馋死了。毕竟是到外面，相比教室里要自由些。也有那调皮的逃课跟着来的，来了也是有一眼没一眼的看他们画，有时也会描一两笔，图个新鲜。

军们最常去的地方却是在学校对面的河滩。那里有条河，河水不大，叫枝阳河。河两岸，麦田，再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树林，由于靠近水源，长得很是茂盛。远远望去，那些树叶一丛丛，一团团，一簇簇，像是亲密无间的朋友在说悄悄话。红的似火，粉的似霞，黄的似金，绿的似翠，它们争奇斗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有那依然浓绿的老榆，它不像杨柳成群结队的长，而是这儿一棵，那儿一株。它的树冠极大，真可以说是“七轱辘八丫杈”，而叶子又是极细小的。路边的野花，俏丽尚未走远，秋寒里展示她惊鸿一瞥的凄美。昆虫心有不甘，时不时献上首首绝唱。

同学们就散在河滩里，先欣赏一会秋景，再到河水里舀点水，顺带着抓几条小鱼。老师此时是绝不管你的，不过他可能已经选好了角度，准备着记录这美丽的景色。

军也是四下里张望，想着选一个好的角度，抓紧时间画画。他搭起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做成长方形取景框，扫了一遍，又挪了挪画板，就这。先用铅笔淡淡勾勒轮廓。

开始着色：远山青黛，迷蒙，需要淡色调，突出背景。近处是河堤、流水。河堤沉浊，可以取赭石、土黄，流水清冽，不事雕琢，意思到就行。主要是中景，是一大片树林沿河堤起伏，杨柳半黄半绿，老榆青黑，中间还或隐或显穿插些许红色的小灌木。

大约一节课功夫吧，一幅秋景图便跃然纸上。军停下笔上下左右又看了会，还在有些地方加强了些。军做事就是很投入，一门心思的做，直到完成。现在他再打量周围，有的还在纠结位置，有的才勾出轮廓，有的还在为颜色发怵。

军放下笔走到老师跟前。老师的画也正在收尾，老师是湿画法，画面湿润、柔和、给人以若隐若现的感觉，呈现一种水色淋漓的特殊效果。这种画法适宜表现迷离、虚幻、明暗色彩柔和的景物，如远景、雨景、雾景及物体暗部和虚的部分。军不仅暗暗称赞。

军今天的重点不在这里，他这么匆忙的画完其实还有件事要做。他四下里找寻李佳。

李佳也是一个人在离军足足有50米远的地方悄悄地在画。她也是先画了一张，觉得不好，又拿出一张来挪了个地方想重新画。

军来到李佳身后，李佳没有发现。

他站了十分钟差不多了，李佳也是很专心的在画，因为一会老师要收的。有几处其实在颜色搭配上还是很合适，军好几次都是嗓子痒痒的可话还是没有说出来。

“那个树梢再上点桔黄色吧”，他倒底还是没忍住说了。李佳也是被吓到了，她一直很用心的在画，这突然的一句话一出，她这才回头看了一下。

“哦…”，她还是画她的画，并没有要改的意思。

军有点尴尬，走也不是，站也不是的。

半晌，她又说了一句：“你画完了？”

军终于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转到她的画架前，说：“画是画完了，可刚才一看老师的画，又觉得哪里还是缺点什么似的，可又说不上来。”

“那也是你，我可是只有这样了。”

话总算是对上了，军这才用手抹了抹先前紧张而渗在额头的汗水。

“李佳，我先说个对不起。前面我可能那里做错了，你就原谅一下呗。”

“是吗？”，李佳有点满不在乎，“你错了。哪里，我不清楚”，她是一遍画着，一遍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你收回你的对不起吧，我可无缘无故不敢领收。”

军刚才抹掉的汗又渗了些出来，此是秋日的落日正照在他的背上，有点热。再看李佳的脸也满是桔黄色的金光，军觉得这时的李佳有点美。

“错，我肯定是错了”，军今天也是下决心要说清楚的，要是换做平时他早就没声音了，“至于哪里错了现在不要紧，我只希望你能原谅，还和以前一样。”

李佳的画也快完成了，所以她这一次没有很快回答。

军又转过来看她画的画，树梢那一点桔黄还是晕染了一下，比先前更显闪亮和自然了。军也觉得还有戏。

她把画笔在水桶里洗了洗，倒了水，合了画板。

“我们到河里找些石头走吧”，军试探着问了一句？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先前摆好的笔从水桶里取出来，提起水桶就朝河边走去。军赶紧跟了上去。

到河边一直军一个人说，一边说，一边把找到的石头拿给她看。李佳只是把觉得好的装到水桶里。

这个时候，绝大部分的同学都已经完成了。此时正三三两的或着戏水，或者看风景，或者在河边一对一对的踢石头。老师则是一边抽烟，一边挨个看同学的画。

秋天的夕阳落得也快，那金色的光芒刚一撒入树梢，东边的天已由原来的湛蓝变做了深蓝。老师便招呼大家回学校。

军们两个也是捡了好些石头，不过最后觉得太沉，又选了些独特的也就收拾画板回了。这一段时间虽然李佳很沉默，但军能觉得来，李佳已经没有先前那样生气了。

中师的学习时光就像是大灶上的洋葱炒粉条一样，单调却又让人难忘。二年级了，各方面都比刚来要熟悉的多，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都相处的随意了。特别是教美术的柴老师，也是刚从师大毕业，未婚，很乐意和同学们打成一片。

李佳虽然没说一句话，可一直和军编成一列，这一列就他们两人。食堂里早没饭了，军想着泡个方便面得了。那时候学校小卖部里最畅销的要数北京牌方便面了。有时候，下晚自习了，淘一包方便面，干吃，也算是调剂了生活。对于方便面的主流吃法主要有三种，煮、泡和干吃。煮着吃是吃方面的高端吃法，虽然费时费力，但是却可以让方便面的味道发挥到极致，如果有兴致再加上一点青菜、鸡蛋或者火腿肠一起煮，那么这碗面的品质不次于精心制作的大餐。当然在军的学生时代这种吃法也还算是高大上的，他从没尝试过。泡着吃是最传统的吃法，一碗开水加上三分钟就能搞定，快捷简单，虽然没有煮着吃更能发挥出味道的最大化，但是鲜香却另有一番风味。干吃是最豪放的吃法，用力把面饼拍碎然后撒入调料拌匀，直接拿着袋子往嘴里倒再用力的咀嚼，虽然简单粗暴却能品尝到不一样的味道。军在四年的学习生活中这种吃法是最常见的。

李佳径直去宿舍了，军买了两包北京，把一包送到了李佳的宿舍。李佳虽然没表现出特别的欢迎，可也算是没有拒绝。第二天早上，李佳照例把五张餐票夹到了军的语文书里。这过去的三个学期里，李佳每个月发餐票时总会把四五张给军，通常也都是夹到军的课本里。军也是默默的接受，虽然没正面说过一句谢谢，可军从心底里是感激李佳的，包括这次。

且说兵在引大工地的生活一如邓丽君的歌一样“甜蜜蜜”，尤其是那天娘娘保也来了。娘娘保原本也是打算去水泥厂的，可看见庄子上的好几个同伴都去了双牛沟，经他爹出马跟何军人说了话，也就来了。娘娘保的到来给整个杨树沟建筑队算是添了几份催化剂。这个娘娘保人“红火”，到那儿都活跃气氛，按何军人的说法就是“药里的甘甘草”。每天晚上，大家在工棚里不是掀牛九就是“赶毛驴”，赌注也只是在脸上贴胡子，划眉毛，可大家一样玩得起劲。

由于混凝土这面人员已经足够，娘娘保一来正好食堂里先前那个往工地送饭的刚好辞退了，何军人让食堂的先把娘娘保顶上，慢慢再跟指挥部说。于是娘娘保便进了食堂。那时候，由于工期紧张，食堂做好饭都会派一个人用箩筐担着送到隧洞里。娘娘保个子大，力气壮，正好担当此任。活也是比兵们要轻松，三天两头到外面去采购些当地的农产品，一天也就中午和晚上担一副担子到隧洞里送一趟吃食。六二四常跟兵表示自己的羡慕之情。不过每天晚上大家照例是在一起玩闹。

娘娘保来工地的一个月后，已经是深秋时节，早晚的天气已经有点冷了，早上偶尔到食堂打馒头的时候兵还能见到娘娘保，到了中午和晚上每次去娘娘保都去里面送饭，大家也是不打照面的。

大家一致认为食堂里的炊事员是最安全的，虽然奖金少点儿，但不辛苦且安全，六二四还避着何军人买了两包“阿诗玛”找领导软磨硬泡非要去干炊事员呢。但天有不测风云，就在那个深秋的午后，在隧洞的出口就出了一次死亡事故。死者恰恰就是一位炊事员，并且正是娘娘保。

那天下午娘娘保按往常一样挑着一担子饭送到隧洞里掌子面上，等大家吃完，他还在里面各处看了一番。然后又收拾好碗筷就仍旧挑了担子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还和一个工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哩。

洞子里乌烟瘴气的，外面又是起了秋雾，迷迷蒙蒙的。那时候洞子已经掘进有四五里了，一天到黑有拉土方的破解放，也有一种电瓶车，专门拉日本人和一些技术员的。吃过饭，有些人还趁着灯光在研究图纸，娘娘保本打算坐一下电瓶车的，可那些日本人没有要走的意思。吃完饭，嘴一抹就又和中国有关人员研究起图纸了。娘娘保一看没事，就挑了担子和一个修理工往外走。天已经黑麻麻了，洞口也是只见些一尕坨坨亮光。那个修理工也是个四川人，说的话一半是娘娘保听不懂的，也只是马马虎虎的应着。快到洞口了，娘娘保换了一下肩，那个四川人问了一句：“有婆姨没……”，一句话还没问清楚，娘娘保还在琢磨着“婆姨”的意思的当口，只听见“咣当”一声，娘娘保的扁担已经摔出去有十几米远了。一辆电瓶车，娘娘保心心念念要坐的电瓶车死轱辘捞了足足有四五米远。那个“哇哒啦”吓得直叫唤爹呀娘地，电瓶车上的安全帽滚了一地，有几个坐在前排由于惯性也是撞了脸和腔子的。一时也是乱了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那个司机，只有出的的气，没有进气的工夫，嘴里只是重复着一个词，“死了，死了！”

到底是怎么了？这时候那些日本人和中国人都在相互抱怨着，“早点走，就不听。这黑顿马虎的，咋好！”日本人里只是“八嘎、八嘎的”。

娘娘保早已没了呼吸，横横的躺在洞口，眼睛、鼻子、耳朵、嘴里全是血。

尕四川也来了，何军人也来了。送医院吧！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