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坐忘峰前难坐忘（十五）

冷风如刀，以大地作砧板，视众生为鱼肉。万里白雪，以穹顶作洪炉，溶万物为白银。

雷还在头顶炸响，闪电蜿蜒爬过。

多么奇异。雷电与茫茫白雪共存。

杨逍带着二小，一口气奔出数里，蓦然停住脚步，低头问张无忌道：“纪晓芙姑娘到底怎样了？”

他奔得正急，哪知说停便停，身子便如钉在地下一般，更不移动半分。张无忌收势不及，向前猛冲，若非杨逍将他拉住，已然俯跌摔倒，听他这般问，喘了几口气，说道：“纪姑姑已经死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用不着捏断我手臂。”

杨逍脸上闪过一丝歉色，随即又问：“她……她怎么会死的？不是……不是有人看着她吗？”声音已微带呜咽。

张无忌一时没听明白，加之喝下了班淑娴的毒酒，虽然已呕去了大半，在路上又服了解毒丸药，但毒质未曾去尽，这时腹中又疼痛起来。

当下他取出金冠血蛇，让它咬住自己左手食指吸毒，一面将如何识得纪晓芙、如何替她治病、如何见她被灭绝师太击毙的情由一一说了，待得说完，金冠血蛇也已吸尽了他体内的毒质。

杨逍专心听着，又细问了一遍纪晓芙临死的言语，垂泪道：“灭绝恶尼是逼她来害我，只要她肯答应，便是为峨嵋派立下大功，便可继承掌门人之位。唉，晓芙啊，晓芙，你宁死也不肯答允。其实，你只须假装答允，咱们不是便可相会、便不会丧生在灭绝恶尼的手下了么？”

张无忌有些不解，道：“纪姑姑为人正直，她不肯暗下毒手害你，也就不肯虚言欺骗师父。这个道理，杨伯伯你竟不懂么？”

杨逍凄然苦笑，“你倒是晓芙的知己……岂知她师父却能痛下毒手，取她性命。”

张无忌道：“是啊，小舅舅也没能想到，不然，他也不会跟着跑到峨眉去了。我答应纪姑姑，将不悔妹妹送到你手……”

杨逍听到后半句，身子一颤，道：“不悔妹妹？”转头问杨不悔道：“孩子，乖宝贝，你姓甚么？叫甚么名字？”

杨不悔眨了眨那双与纪晓芙颇有些相似的大眼睛，道：“我姓杨，名叫不悔。”

杨逍一个趔趄，后退两步，仰天长啸，只震得四下里木叶簌簌乱落，良久方绝，说道：“你果然姓杨，不悔，不悔。好！晓芙，我虽强逼于你，你却没懊悔。”

张无忌听纪晓芙说过二人之间的一段孽缘，这时眼见杨逍英俊潇洒，年纪虽然稍大，但仍不失为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比之稚气犹存的殷梨亭六叔，只怕当真更易令女子倾倒。纪晓芙被逼失身，终至对他倾心相恋，须也怪她不得。

以他此时年纪，这些情由虽不能全然明白，却也隐隐约约的想到了。

"情之一字，当真误事。"

可谁又能提前预料到呢？

张无忌左臂断折，疼痛难熬，一时也无心多想。找不到接骨和止痛的草药，只得自己先行接上断骨，采了些消肿的草药敷上，再折两根树枝，用树皮将树枝绑在臂上。

杨逍见他小小年纪，单手接骨治伤，手法竟十分熟练，微觉惊讶。

张无忌绑扎完毕，说道：“杨伯伯，我没负纪姑姑所托，不悔妹妹已找到了爹爹，咱们就此别过。”

杨逍道： “你万里迢迢，将我女儿送来，我岂能无所报答？你要甚么，尽管开口便是，我杨逍做不到的事、拿不到的东西，天下只怕不多。”

张无忌哈哈一笑， “纪姑姑没将我瞧低，才托我送她女儿来给你。若是我有所求而来，我这人还值得托付么？”心中在想：“一路上不悔妹妹遭遇了多少危难，我多少次以身相代？倘若我是贪利无义的不肖之徒，今日你父女焉得团圆？”只是他不喜自伐功劳，一句也没提途中的诸般困厄，说了那几句话，躬身一揖，转身便走。

杨逍追上去，“且慢！你帮我了这个大忙，我杨逍焉能无所报答？这样，你随我回去，一年之内，我传你几门天下罕有敌手的功夫。”

张无忌亲眼见到他反客为主，刺中了何氏夫妇的手臂，武功之高，江湖上实是少有其匹，便只学到他的一招半式，也必大有好处，但随即想起太师父曾谆谆告诫，决不可和魔教中人多有来往，何况他武功再高，怎及得上太师父？再者自己已不过再有半年寿命，就算学得举世无敌的武功，又有何用？当下说道：“多谢杨伯伯垂青，但晚辈是武当弟子，不敢另学别派高招。”

杨逍“哦” 的一声，道：“原来你是武当派弟子！那殷梨亭……殷六侠……”

张无忌道：“殷六侠是我师叔，自先父逝世，殷六叔待我和亲叔叔没有分别，我受纪姑姑的嘱托，送不悔妹妹到昆仑山来，对殷六叔可不免……不免心中有愧了。”

杨逍和他的目光一接，心中更是惭愧，右手一摆，说道：“杨某深感大德，愧无以报，既是如此，后会有期。”身形晃动，已在数丈之外。

杨不悔大叫：“无忌哥哥，无忌哥哥！”但杨逍展开轻功，顷刻间已奔得甚远，那“无忌哥哥”的呼声渐渐远去，终于叫声和人影俱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