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是田中幸，23岁，现就职于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强行犯搜查三系，职位是巡查长。

　　在此之前，我的生活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浑浑噩噩。

　　清晨，我一边打着哈欠驱散一宿的睡意，一边与身边经过的同事打招呼，同时又在心里开了一个小分窗——

　　用来幻想我等下要接待的新人。

　　那位是从京都府警本部调来的厉害角色，性别女，27岁任警视。因为身手矫健，任职期间多次制服穷凶极恶的歹徒。听说那些被制服的歹徒，每一个都眼泪汪汪地表示绝对不会再犯。

　　我嗤笑一声，下意识觉得她一定是个母夜叉型的粗糙女人。

　　然后我推开了门。

　　办公室内唯一站着的女子身材高挑，脊背笔挺，着香槟色套裙，沁润在从拉开的百叶窗中蔓延进来的晨光里，尚看不清容貌。只晓得身量纤纤，跟我的想象一点都搭不上边。

　　“工藤警视？”我出声询问。

　　女子应声回眸，嘴角晕染开笑意：“你好，工藤兰。”

　　像是水墨画吧，我忽然想起初中那会儿特别迷恋的中国文化。我有一瞬间怀疑眼前叫工藤兰的女子，是不是被中国南方杏花微雨的朦胧春意里滋养出来的，不然为什么举手投足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动人与温婉。

　　实在是很漂亮，不仅限于皮相，是骨子里透出来的。

　　在她越发疑惑的目光中，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盯着她看太长时间了，于是慌忙地低下头，出声转移注意力。

　　“工藤警视，这里是一些这次案件的资料，你先看一下，”我抬手递给她一个文件夹，“等一下有时间的话带你熟悉一下我们警视厅。”

　　她接过文件：“谢谢，我已经去目暮警视长那里报道过了，下午的话请你吃一顿饭吧，顺便聊一下这次案件的事情。”

　　不错，她是为了近日一件棘手的事件而来，完成这项任务之后就会正式隶属东京警视厅。

　　在工藤警视的温柔攻势下，我不到半个小时就成为了她的忠实迷妹。

　　而迷妹本职工作就是清除对女神的一切不利因素。

　　于是在听到交通部的斋藤惠对工藤兰的讨论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

　　“斋藤，你在胡说些什么呢！”我将咖啡狠狠地往她面前的桌上一摁，咖啡匙与杯壁碰撞出“哐啷哐啷”的声响，褐色的液体在剧烈的摇晃下泼洒到桌子上。

　　斋藤见状惊呼出声，却依旧辩驳道：“怎么，还不让人说了？我就说她大龄剩女，二十七八了还嫁不出去，谁知道是不是身体有毛病，人家不愿意要！”

　　“我跟你讲，说话是要负责任的，工藤警视长得漂亮，性格又温柔可亲，才刚来半天就已经有那么多男警员去她面前博眼球了，人家受欢迎得很！”

　　我看着她逐渐变青的脸庞，知晓这是戳了她痛点，正要继续打击她，就被门口工藤兰的声音止住了嘴。

　　她说：“田中，收拾好了吗？我在门口等你，一会儿带你出去。”

　　我愤愤地瞪了斋藤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跟上工藤兰的步伐。

　　去咖啡店时的路上，我望着目光悠远，一心只扑在开车上面的工藤兰，小心地问道：“工藤警视，那个斋藤一向是多嘴的性格，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我有点忐忑，不知道斋藤的胡言乱语她听到了几分，至少我听到的那一部分，足以让我一个局外人义愤填膺。

　　“没关系，”她温温一笑，“以前在京都的时候也经常被问到呢。”

　　我抬眼瞥她，但见一派淡然从容，是那种很容易让人心动的美人。

　　所以美丽的工藤警视，为什么一直单身呢？

　　在咖啡店进行了一段时间的谈论之后，工藤兰接了一个电话，然后神情凝重地跟我说：“田中，高木警视正那边的电话，这起案件，又增添了一个受害者。”

　　这是我跟工藤兰合作的第一个案件，性质恶劣的连环杀人案。

　　到了案发地点的酒吧时，时间已至日暮时分，工藤兰熟稔地越过黄黑相间的警戒线，向里面忙得焦头烂额的高木警视正打了招呼，然后向现场的勘查人员了解情况。

　　我跟在她身边，认真地做着记录，期间不经意地问道：“工藤警视是第一次来酒吧吗？好像不怎么熟悉这里的样子。”

　　她带着白手套的手在我视线里明显一顿，然后开口道：“第二次，上一次去酒吧的时候也是因为案件，只不过被一个人紧紧地握着手，根本没有机会认真地了解。”

　　“这样啊……”在我暗自揣测那个拉工藤警视的人是谁的时候，一名鉴识课小警员的声音倏然入耳。

　　“工藤警视，你要的结果出来了。”

　　“谢谢。”工藤兰接过文件，在我惊奇的视线里拆开袋封。

　　“你是什么时候让他们去检验的？”

　　我甚至没有注意到她什么时候下的指令。

　　“在来这里的时候，一眼就发现了那个不对劲的地方。”

　　女子低头阅览刚刚的化验资料，分明没有抬头，我却脑补出了她此时眸中的深邃光亮。

　　“工藤警视很厉害啊，具备了一个合格警察……甚至说是一个侦探必备的敏锐洞察力。”我愣愣地望着她道。

　　“原本说要不要请一个侦探来帮忙，现在看着，觉得根本不需要。”另一个男性警员目露出惊艳地道。

　　“你们两个，快点回去做自己的本职工作。”高木警视正曲起指头赏了我们两个花痴一人一个暴栗。

　　“是……”我们两个恹恹地答道。

　　在我转身的刹那，我清晰地听到空气中飘来高木警视正轻微的叹息：“哪里要什么侦探呢，她的丈夫，那是最好的侦探啊……”

　　语气低沉，仿佛在为一场沉痛的往事做着无功的缅怀。

　　那日的搜查并没有直接获得结果，却收获了很多有用信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和工藤兰都没有出警，窝在会议室里与这次案件负责的一众人员进行激烈地分析讨论。

　　工藤兰的确是个特殊的女子，在我意料之外的聪慧果敢。

　　美貌与智慧的双重加持，让她在空降警视厅的短短一周内吸引了无数追求者。

　　就在上一秒，我又亲眼目睹她拒绝了搜查二课的松本润。

　　工藤兰端着手里的咖啡杯，礼貌地对眼前局促的男子笑：“谢谢您的厚爱，但是我已婚。”

　　看着松本失落地离去，我背后响起一个不和谐的女声：“不过一个死了丈夫的，横什么？面上一副贞洁烈女，谁知道背地里怎么个样子，不然怎么高木警视正那么看重她，就连目暮警视长都那么照顾她。”

　　我回头去看，原来正是斋藤惠。

　　工藤兰显然也注意到了斋藤惠的言语，却只浅淡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又入了会议室。

　　被忽视的耻辱油然而生，斋藤惠正欲继续言语，却被一道威严的声音止住：“由美怎么做事的，手底下的人都管不好。”

　　“佐藤警视长。”我礼貌的打了招呼。

　　佐藤美和子微微点头，继而转向斋藤惠：“回去动用您尊贵的手查一下资料，工藤新一是谁，究竟为何身亡，再来考量你今日的言语是否妥当。”

　　工藤新一，这个数年前承载着无数光鲜的名字，重新在我心中埋下了种子。

　　那日回家，我认真地查询了有关他的所有信息。

　　年少成名的清俊少年，在无数人尚且迷惘的十八岁，便协助多方力量剿灭庞大跨国组织，成为那时最不可一世的名侦探、救世主。

　　后来的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他学业优异，毕业以后顺利地进入SAT（特殊急袭部队）指挥分队。

　　与青梅竹马的恋人订婚，再到执她之手，办理结婚登记。

　　明明近在咫尺的，明明就只差一个昭告天下的婚礼的，她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了。

　　可就是发生了一场令整个日本警界为之震撼恐怖袭击。身为SAT的精英警员，他责无旁贷。

　　我找来了当时的新闻录像，里面只有一个关于工藤新一的镜头，他穿着厚重的防爆服装，从镜头前面一闪而过。

　　可我分明透过数载光阴，看到了他头盔面罩下那双澄澈眼眸中深深的眷恋。还有他未说出口的，音节模糊的，只能靠唇形依稀辨别的，细微的“兰”。

　　我的眼中霎时涌上眼泪，然后止不住的籁籁滚落。我看着他步伐坚定地转身，朝那因爆炸生成的火海而去，朝着那些无数无辜又脆弱的日本民众而去。

　　自此未归。

　　我跟工藤兰合作的第一个案件终于在中秋满月的银辉下落了帷幕。

　　凶手是一个容貌秀美的女性，从其朋友同事的口中了解，这是一个性格温柔的女子，任谁也不会想到她会是这一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被抓捕归案的时候，女子匍匐在地上，眼泪汩汩不止，嘴里喃喃念叨着：“他们都是做了坏事的人，我杀他们，理所应当，这是绝无仅有的勇气啊。”

　　语罢，癫狂地笑起来，捡起被丢弃在房间地板上的利刃，要往自己脖颈刺去。

　　我慌张地不知所措，意料中的血沫飞溅并未发生，但见工藤兰上手擒拿住她的手腕，女子吃痛地松手，匕首哐啷掉落在木制地板上。

　　我弯腰捡起，以免她再生事端。

　　“勇气是正义的字眼，绝对不能用作杀人的理由。”

　　我清楚地听到工藤兰平静和缓的声音。再抬头看，工藤兰将她搂在怀里，轻柔地拍打她的背脊，回答她“我是个杀人犯，你为什么还要救我啊……”的问题。

　　“杀人或许需要一个理由，但是救人是下意识的动作，不需要任何逻辑性思考。你要活下去，在监狱中，为你犯下的罪行赎罪。”

　　工藤兰亲手为她拷上了手铐。

　　我仿佛透过她的言语，看见了被遗落在时光角落里的少年。

　　那样的意气风发。

　　那是所见，最美好的少年。

　　解决完案件之后的庆功宴，工藤兰没有参加，我也随其拒绝了邀请。

　　容颜美丽温婉的女子，在层层月辉下隐隐又增几分虚幻飘渺的美丽。

　　昏暗的路灯下，松本润落拓而现，拦住工藤兰道：“工藤……不，毛利小姐，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一个机会，我想……追求你。”

　　工藤兰向后微微退了一步，纤细的高跟“蹬”地踩踏在地面上。

　　她说，我已经嫁人了。

　　松本润失落地离去，临走前苦涩一笑：“我真的很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

　　他是整个东京城的恩人，是日本警界惨痛的损失。

　　也是她的光，是她一生的信仰，是她埋葬心底的爱人。

　　更是她明知他身死，却仍义无反顾地冠以他姓氏的，不可磨灭的伤痕。

　　是世上最美好的少年。

　　“中秋……中秋……今天是中秋节啊……”我看着工藤兰缓缓蹲下，将头埋在臂弯里，低低地呜咽出声。

　　我默然无言地蹲在她身边，听着她轻微的哭声，有些难过，也有些不知所措。

　　“所以……为什么会拒绝他呢。”我指的是松本润的告白，意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她茫然抬头，眼中的神采逐渐聚拢，坚定地说：“我不能，因为我没有办法给他至纯的爱。”

　　自从工藤新一身亡于火海中的时候，她就不再是一个人，她带着工藤新一对世界的喜爱与憧憬，对正义的追求与不懈，以两个人的分量在时光中踽踽独行。

　　她认真地拒绝每一个向她表白心意的男生，因为每一个都不是那个与她羁绊十数载的少年，而她心中早已珍藏一束淡淡的光华，从此长夜漫漫，一人孤行。

　　我抬头望着墨黑的苍穹中那一轮明月，轮廓圆润，光华微微。可我知道，身侧女子心中的那片明月再也没有盈满之日。

　　后来我做了工藤兰一生的淡友——知晓她心底疤痕，却不曾陪同经历过，让她放心倾诉，却不会睹人思人。

　　我与她相交一生，去世的那一刻，我依然陪伴在侧。

　　那是她八十六岁那年的中秋日，我提着子孙孝敬的月饼，去那个坐落于米花町2丁目21番地的豪宅，探望寡居的她。

　　她和蔼地接待了我，然后坐在庭院的藤椅上等待我为她准备的月饼。

　　“所以讲，兰，你会喜欢蛋黄馅的还是五仁馅的？”

　　空气中涌动着微小的桂花甜香，我回头，那个孤寂了一生的女子倚在藤椅上，斑驳的日光从树叶罅隙倾倒，落在她脸颊，隐约有“岁月静好”之感。

　　那双护了大半东京人的手紧紧攥着褪了色的、破旧的樱花徽章。

　　我走近去看，稚嫩的字迹书写着，樱花班，工藤新一。

　　瞬时，我仿佛看到了昔日温婉又果敢的工藤警官，还有更远的时光里，我不曾见过的，活泼、明艳的毛利兰。

　　我想她一定这么说了——

　　新一，这一辈子，我认真地替你走完了。

　　——你叫什么名字？

　　——樱花班的，工藤新一。

「倒流回，最初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