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东 向南

林浩文年前就把毕业论文写好了，他没有按照原定的计划，去考老家瑞水县的教师，而是跟着家在上海的大学室友周昆，去了他那边发展。周昆知道林浩文的文笔不错，给林浩文找到了一个在人力资源公司做文案的工作。起薪是四千二，包吃住。为了应聘这份难得的工作，这个春节，林浩文没有回家。他和父母解释说，反正下半年实习的时候在家里呆了那么久，这次难得遇到一份专业和学历对口，收入又不错的工作，耽误一个假期也值得。

    公司坐落于上海市静安区普善路的启光大厦，住宿就在公司后面的宁详公寓里。林浩文的主要工作，是给公司写招聘公告，并且跟着公司的人秘科科长，学写公司领导和企业洽谈会议上的稿子。林浩文很珍惜他的第一份正式工作，上班来得早自不必说，穿着打扮也逐渐职业化起来。平时在业务的学习上总是孜孜不倦，偷懒玩手机的念头几乎没有。他觉得这份工作的收入还可以，虽然在上海不算高，但是公司包吃住，至少一个月能存到几千块钱。比起大学时候每月一千块生活费的日子，肯定好多了。

    林浩文的踏实勤奋逐渐得到了回报，英俊有为的公司老板陈总，似乎挺喜欢更年轻的林浩文，几次的外出洽谈都带着他前往。人力资源公司是连接企业工厂和求职者的媒介，要寻求劳务合作，发掘企业的用工资源是关键，另外，就是要搞好和用工单位以及人社局领导的关系。公司的来源主要有两部分，一部分是帮助用工单位招人所得的人头费，一部分是收取求职者的介绍费。后者的价位公司自己定，前者主要是和公司谈。于是，公关能力便显得尤为重要。在实习期，林浩文主要还是做的文秘和接待工作，给领导做笔记，形成会议纪要。外出娱乐用餐的时候，做好预定、点菜和接待工作。近三个月下来，在这个一等一的城市，林浩文已经掌握到一些交际之道了。

从总部来到上海，林浩文着实增长了许多眼界，也体会了许多前所未有的感受。感触最大的还是上海的宽阔与繁华。自己所在的静安区，虽然不是中心城区，但一点也不必东昌的任何一个区逊色，人口密集，设施齐全，商贸发达。而像静安这样的地方，在上海有十几个。在这个偌大到漫无边际的城市里，时代的潮流时刻都在变化着，上海的地标高楼已经不是林浩文印象中的世贸大厦或金融中心了，而是632米高，如蛟龙盘旋的上海中心大厦，直插于久久不愿飘散的雾气之上。上海的繁华不止于南京路和十里洋场，几乎每一个区的CBD,都比东昌的英雄广场繁华。

上海的地铁有十八条线，上班途中需要耗时两个小时的年轻人大有人在，在这里，有成千上万的写字楼，密密麻麻玻璃隔板的大小公司。里面有数不清的来自全国各地的年轻人，他们在这里寻梦，想在这里拼命抓住一丝成功的曙光。

这个城市，为了梦想，亦或是为了生存，有那么多人在牺牲自己的时间，爱好，和健康。公司里的人就像窠臼里的工蚁，吃完工作餐就开始干活，晚上回去已是深夜，还在用微信联系客户。他们要忍住在任务没有完成后，领导的严声训斥，还有无休止的加班通知。在这里，为了挣钱，有时候尊严是那么一文不值。而对于女人来说，在衡山路和新天地，上海的夜场里，林浩文跟着陈总见过太多牺牲色相的女子，他们在酒吧坐台，在夜总会陪酒，在养生会所供人挑选。她们中的许多，放到小地方都是倾城的容貌和身段。公司里的几个老男人，还会在私底下议论某个学校包养女人的内幕价，他们总是有聊不完的关于性的话题，作为工作压力的排遣。在这个代表这梦想也蕴意着梦碎的魔都里，情侣很多，入夜的缠绵很多，爱情很少。

这里有那么多的林浩文没见过甚至想不到的职业，类似颜小青之前用来赚钱的泡泡网这种，在许多年轻人的生活中已经再普遍不过了。有许多工作压力大的男人，甚至男孩，会在这些陪聊陪磕炮的平台里寻找慰藉。林浩文自己，也跟着下载了这个软件，不过，里面的项目有了很多的调整，许多露骨的服务已经转入到私下交易了。第一天晚上下载到这个软件的时候，林浩文又想起了颜小青，他曾经暗自对自己承诺过，以后再也不要想起她的。

这个城市里，年轻漂亮的女孩比东昌多得多，但是林浩文确信，自己再也遇到颜小青这样的女子了，就像他再也写不出曾经对颜小青吐露爱意时，写的那些情诗一样。她是那么地好，不管别人怎么认为，她都是在林浩文眼里最美的那个，她有知事故而不事故的善良，她的身上，有一股和自己一样来自山村的纯洁质朴，却又有自己没有的水汪汪的明眸。和城里人比，她的魅力是独树一帜的，像一股清流，她的眼睛里，看不出有丝毫做作或虚伪的痕迹，任何人和她聊天，不管是城里人、乡下人，还是好看的人，矬的人，都能得到她真诚而温柔的回答，没有一个朋友对她的反馈不是好的。和乡下人相比，她又自带一股优雅，化上淡妆的模样，气质不比任何一个城里的女子逊色。

她开心的时候，笑起来会露出牙齿，又会像古典的女子一样用手掌遮住。她微圆的、皮肤光滑的脸，露出笑容的时候，像清风拂过湖面，让整个世界都明朗了起来。她讲话的时候，声音和停顿的节奏都是那么可爱。她总会提一些问题，在她眼中能看到她对世界的爱与好奇。

  她也有忧郁的时候，她心情不好的样子，静静地让人生怜，像蒙蒙春雨下的杨柳。她的负面情绪又不会让人不舒服，相反，你会跟着她的内心而陪着忧郁，若她要受到什么委屈，你会本能地抛弃全世界去保护她。好比有百支利箭朝他而去，你必然是飞奔而去挡在她身前的那个。

  你倘若喜欢她，不管她答不答应，似乎都能感受到她心里的那份心有灵犀的回应，尽管多半是自作多情的臆想，也能让你精神满足。他若喜欢别人，你会自然生出一股祝福，带着难受的不舍，但又没有怨言的那种，像胎儿离开了母体，虽然分开，但断不了对她的爱的那种痛感。如果她与别人结婚，有了孩子，你会觉得孩子身上有她的气质，打心里也把孩子纳入到自己爱的范围里来。总之，林浩文再也遇不到她那样独一无二，让他痛苦一生，又幸福一生的女子了。

　林浩文并非没有去找过颜小青，就在打算东去上海的前一晚，他只身去了紫薇公寓。颜小青的房门锁了，怎么敲门也无人回应。林浩文跑到走廊尽头的包租婆那里，包租婆告诉她，颜小青已经回家过年去了。他想麻烦包租婆打个电话给颜小青，包租婆不肯，她说，不清楚林浩文的来历。林浩文一顿对颜小青的描述后，好不容易恳求她找出了颜小青的租房合同，在联系人那一栏，找到了她的表姐王嘉雯的手机号码。林浩文急忙打了过去，并说明了自己的来意。王嘉雯冷冷地回应了他：

　　“你别烦她了，她回家相亲去了，估计过年就结婚，年后也不过来了。”。只说了一句，王嘉雯就挂了电话。

 在这个异乡的深夜，刚好是和颜小青认识近一年的时候，林浩文后悔了，他痛恨那时候幼稚的自己:每月只有一千块生活费的穷屌丝，还要求颜小青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做。分担不了她的压力，却总是惹她伤心。一副布道士的样子自居，以自己狭隘甚至迂腐的思想，去指责她的选择。她只是隔着屏幕和别人暧昧了一会儿而已，与情爱无关。在如今最东边的这个大城市，多的是不把性和爱混为一谈的女人，和那些人相比，颜小青所做的事情根本算不了什么，而且就算有什么，那又怎么样呢，自己再也找不到如颜小青一般真诚地喜欢过自己的人了，和一份真挚的感情相比，其他根本算不了什么。

  林浩文悔恨自己轻言放弃的决定。那个傍晚，颜小青把自己拉黑了，为什么不直接跑到公寓去找她，哪怕再被他扇一巴掌，也要把她哄回来。自己真傻，竟然把面子看得比爱的人还重，非要等到她已经南下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才于事无补地去找她。

 现在，她已经和老家的那个新认识的男人订婚了，两个人住在一起，上次林浩文又厚着脸皮打了她表姐的电话，问到的这个消息。

如今一切都回不去了，一个在东，一个在南，她已心有所属，自己又还能做些什么呢。带着遗憾悔恨纠缠不休？还是自暴自弃地混混度日。他既然来了上海，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工作，努力赚钱。也许在多少年以后，当颜小青记起自己，把自己从黑名单拉回来的时候，两个人还能见上一面。在学校的树下，或者东昌的广场，上海的街道，都行。或许还能给她一个深情的拥抱。这样不行，她已经结婚了。那就握个手吧。她如果看到自己成功的样子，也会感到欣慰吧，至少可以证明自己有能力给她想要的生活。用一辈子去证明一件事情，去道一个歉，去完成一个心愿，也算不枉此生了。想到这里，林浩文强行让自己早点入睡，他好以更充沛的精力，投身到明天的工作中去。

元月，江南的吉州已经萌生了春的痕迹，山谷里渗出的清冽溪水，绕着田埂流向远方。在一片片洁白的沙地上，滋养出嫩绿的蕨菜，妇女们带着孩子，提着红色塑料袋，追随着野菜的踪迹，往更远处的灌木丛走去了。溪流的右面是一团一团的小山，山腰处桃花开得烂漫的地方，住着几户白色瓷砖两层半的人家。房子与弯曲村道交汇处，是一块块淡绿油绿交织的菜地。颜小青的家，就在山腰最靠河的位置。

大年初六是传统的吉日，又恰逢春光明媚，和风柔暖。村里人走亲戚的，相亲的，都赶着今天出门。颜小青可不像村里人那般早起，她还窝在二楼的卧室里玩吃鸡战场呢。老妈在楼下喊吃饭，老家的人早上也是吃炒菜和米饭，在东昌熬惯了夜的颜小青哪里吃得下，她总是喊爸妈先吃。待会九点钟，太阳照进帘子里的时候，她再穿上美美的装，下来喝口汤就行。

今日也不知母亲吃了什么好料子，九点不到就开始嚷嚷小青起床了。嚷了几句还不够，竟拖着胖胖的身体奔到了楼上来。房门没锁，母亲推开门，看到颜小青穿着粉红色睡衣，趴在被子上，双腿翘起在玩着手机游戏，腰间白皙的皮肤里，露出了那紫黑色的蝴蝶纹身。

“妈，你干嘛呀，我还没换衣服呢。”。颜小青差点要生气。

“青青，赶紧起来，那个相亲的老师来了。他爸也来了。”。母亲拎起凳子上的衣服就往颜小青的怀里送。

　　“那个男人高高瘦瘦的，戴副眼镜，看起来像个读书人。”。母亲还在念叨，她似乎比颜小青还着急。

　　父亲也上了楼，他见房门开着，母亲也在里面，少见地进了闺女的房间，泰迪多多跟在后头，在老家住了几个礼拜，多多胖了不少。父亲倒不似母亲般欣喜，他还是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对小青说：

　　“青青，昨天你舅舅打了电话来，帮你在城里找了一个手机店上班的工作，学几天就会了。”。

　“工资两千多。平时上班就在舅舅家住，周末我来接你回家，不要租房和伙食，两千多自己用也够。以后要怎么发展，开店还是怎么地，结了婚再说。”。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们先下去，我一会就来。”。颜小青不耐烦地说。

　　父亲拉着母亲出了房门，回头又叮嘱了一句颜小青，别让人家久等。颜小青把母亲塞给自己的那件粉红色长款薄羽绒服丢到了一旁，她不想穿这件衣服见生人。她想要那件半身短款的黑色呢子外套，带黄色斑点的那件，看起来会成熟优雅许多。

　　颜小青拖着带兔耳的毛鞋穿着睡衣，翻遍了整个衣柜，也有没找到那件黑色的衣服。难道是忘在行李箱里没拿出来?她熟练地打开了立靠在门角的密码箱，软盖头一掀开，白色的笔记本电脑明晃晃地映入眼帘，那台在东昌陪了她一年的电脑。颜小青掀开了电脑屏幕，屏幕上并没有一点灰尘，自己美丽的脸庞清晰地倒影在电脑上，脸庞后面的背景，多么像东昌公寓里那个贴着粉红色壁纸的小房间。如今，那个房间里，肯定又入户了新来的女孩子吧，她是不是也在从事旁人理解或不理解的职业，追寻自己的梦想和爱情。

　　对了，还有原先那盆电脑旁的绿萝，被遗弃在了东昌广场西路的公寓里。它总是开得那么茂盛，肆意生长成一大团的绿叶，蓬起来的模样，像极了江东师大宿舍门口那棵大樟树。不管春夏秋冬，见证东昌捉摸不透的狂风，它总是那么生机勃勃。

　　就像楼下的那座城市，不管经历了多少歇斯里底的悲欢离合，它还是一样车水马龙，从不曾为谁而作片刻的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