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樟树下

绿色小的士开的很快，在凌晨没有车的红城大道上飞驰。街道两旁的路灯把行道树照得通亮，一颗颗樟树像士兵一样静默地排列着。司机很不情愿地在一个红绿灯前面停了下来，呆呆望住耀眼的红色数字一秒秒的递减。这条繁华的城市中央大街上，所有的专卖店和数码店都关了门，只有拐角处的那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肯德基，还亮着洁净通透的黄色灯光。里头有一个中年女子，穿着红色的工作服，在认真地擦拭收银台上的灰尘。宽敞的店里只有一个顾客，他靠在玻璃窗边的黄褐色木桌上，好像心事重重，也有可能只是困得昏昏欲睡。

　　90秒的红灯终于到头了，司机一踩油门，汽车轻盈地从英雄广场旁驶过，绕着高大尖耸、氤氲着微弱红光的纪念碑。偌大的广场同样是一个行人也没有，草地上的灯光投射在绿色的植被上。一棵茂盛的雪松旁，地铁一号线入口的栅门已经上了锁。

　　在广场东面北京路几百米远的方向，有一座高高的锦江之星酒店，酒店下面那一大块没有高楼的地方，就是江东师范大学。颜小青远远地看到了屋顶那明亮巨大的logo，她不由地想到了林浩文。也不知昨天傍晚吵了架后，他是不是回了学校去住，或者依他的性子，可能又一个人上网或者喝酒去了。颜小青还是戒不了对他的关心，他始终无法做到如王嘉雯所说，对爱情那般地豁达。不知道这一次，是不是和林浩文还能像平时的小吵小闹一样，闹完后又复合，颜小青的心里没底，整个人就像失了魂魄一般空荡荡的。她很久没有在这个时间点静静地看着这个城市，也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喝醉过，想到这，颜小青的眼里不禁留下泪来，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个她自己认为很喜爱的热闹的城市里，感到如此前所未有地孤独。

　　颜小青把外套的扣子解开了一些，出租车的空调开到了26度，低矮的车厢内闷热十足。中年胖胖的司机师傅，大概率听到了后排颜小青抽泣的声音，他没有安慰，也没有诧异。在这个城市里，在南京路开夜班的出租司机，每天都能听到哭泣的声音，他就像汽车的喇叭声、地铁的轰鸣声一样，再也寻常不过。

　　昨天傍晚的林浩文，确如颜小青所料，从紫薇公寓出来后，他提着两个行李，一头扎进了师大门口的疆龙网咖里。他本来想回学校去住，但想到又要看见校园里的一草一木，以及宿舍门口那棵大樟树的时候，他总会记起与他相识相恋的那个人。他不想触景生情，索性找地方一个人静静。

　　网咖里的人不多，特别是凌晨。林浩文在网管那要了一罐九百毫升的哈啤，把自己和行李箱一起，丢进了二楼角落的小包厢里。他开始肆意地玩英雄联盟，每把都是选的输出型召唤师，凶猛地操作发泄了一晚，从下午六点到凌晨一点，哈啤已经喝完第三瓶的时候，林浩文终于有些困了。他的胸口像是塞了一块木头一样堵得难受，中午到现在还没进食的身体有些微微颤抖。他已经好久没有熬过通宵了，他的头皮有些发麻，但是脑子里却还有一股未过足瘾的劲头，显得异常兴奋。这种身体和头脑脱节的感觉异常难受，他的肚子翻滚着，心脏怦怦地跳，他感觉自己是不是有可能要猝死过去。如果自己死在这里了，颜小青会知道吗?林浩文甚至有那么一刻萌生出一了百了的念头。

　林浩文的理智还是战胜了自己的任性，他果断按下了关机键，提起挎包和箱子走出了网咖，临时卡里十块零五毛的剩余零钱，他也没有去退。走出网咖左拐，在学校侧门小道与正门北京路大街交汇的位置，有一家君庭酒店。林浩文推开厚厚的玻璃门走了进去，年轻学生模样的女孩坐在前台玩手机。林浩文问她要了一间特价房，拿了一瓶八宝粥，提着行李就就往楼上去了。特价房很小，而且最大的缺点是没有窗户，林浩文顾不上这些，他把行李丢在椅子上，倒头躺在白色的床上便睡下了。

颜小青也回到了公寓里，她洗了个澡，卸了妆，带着淡淡的醉意逐渐进入了梦乡。刚睡下不到一个小时，大概凌晨三点钟的时候，一个急促的电话把颜小青吵醒了。是表姐王嘉雯打来的，这个时间点，表姐会有什么事呢？颜小青不敢怠慢，她强忍着疲倦的双眼，迅速接通了电话。

只听见王嘉雯一副惊慌的语气，说：

“小青！刚才谭燕被人抢钱了！”。表姐的口吻充满了气愤。

“怎么回事？谭燕人没事吧？”。颜小青焦急地追问，她不相信这种事情会出现在自己的闺蜜身上。

“她现在在我家里。人没事，我把她接回来了。”。王嘉雯叹了一口长气，静下来的空气中，能听到电话对面谭燕的啜泣声。

“她这个傻女人，那么晚，还接了一个线下观影的单子，有个网友下了五个钟的视频单，约她去天幕看一点半的《终结者》。她居然真就去了。”。王嘉雯气喘吁吁地讲述道。

“那个王八蛋，之前和谭燕在泡泡就认识，他都摸清了谭燕今天发工资，他拿出了一把水果刀，逼着谭燕去边上的取款机里，把两个星期的四千八百块收入全部给他。”。

“我现在就过来。”。颜小青打来了灯，她想起身赶去表姐的住处，一起陪陪谭燕。

王嘉雯劝住颜小青，她说：

“不用了，现在这么远，你一个人打车来我更不放心，谭燕现在在我这，没事的。”。

“你早点休息吧，明天我们再说。我本来打算马上报警，谭燕说还是算了，她说反正钱不多，而且那个人是东昌本地人，如果因为几千块钱，让他坐了十天半个月的看守所，指不定那些王八蛋会打击报复。或者到时候他找人在泡泡里捣谭燕的乱，那她的号就别想用了。诶，我随她吧。”。王嘉雯转头又和谭燕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便把电话挂了。

　　颜小青把手机轻轻地放回了床头柜上，此刻的她，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了。她的脑子里，止不住地想象谭燕被那个男人胁迫的恐怖画面。谭燕是那么开朗的一个人，她似乎对谁都没有防备，而她的这份天真，却被人这么赤裸裸地利用。不知道今晚的她会受到多大的打击，不知道在被明晃晃的刀子逼迫的那一刻，她的内心是有多么害怕和无助。颜小青为谭燕的遭遇感到不公，也同样同情起自己和表姐的命运来，自己三个人，其实何尝不是一样，即使靠着不被大部分人理解的收入活得体面了些，但是在这个大城市里，他们并没有广阔的交际圈，没有父母的背景作为依靠，更没有过硬的社会关系，骨子里，其实还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弱者。

颜小青还是睡着了，白彤彤的圆灯忘了关，在接近凌晨五点的时候。

当颜小青睡醒睁开眼，已经是下午的四点了。她拉开窗帘往楼下看了一眼，街道上的汽车密密麻麻，这个城市已经进入一天中的下半场了。东昌的冬季总是阴暗的天数居多，从公寓高层往别处看，远一点的地方就像笼了一层薄雾似得，这雾气和汽车的尾气夹杂在一起，让人的心情一点都不顺畅。

　　颜小青的酒醒了，但肚子也饿了。她想到了抽屉里的那张江东师大的临时餐卡，简单洗漱完毕后，乘了地铁就往三站之外的师大去了。她记得师大的第二食堂是下午五点开始用餐，她要赶着最早的点，吃上最新鲜的饭菜。

　　江东师大门口的白色雕塑洁白得矗立着，她永远是那么地阳光，那么地给人希望。确实，学校里大片大片的樟树和水杉，在晦暗的阴天，也总是让路过的行人心情舒畅。颜小青笔直地沿着主干道走去，带着青春的模样，又不泛女子的妩媚，就像她第一次来江东师大，寻找第二食堂的位置时候一样。

　　在距离一栋黄色的六层回形宿舍几十米远的位置，颜小青不觉停下了步子。那个宿舍的铁门里，偶尔走出三五成群的男生，也有落单独行的，铁门正要自动关上，又被后面下来的男生推开。颜小青忽然不想往前走了，她怕撞见那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回形宿舍与主干道交汇的地方，围着矮矮栅栏的花圃旁，有一棵高大的歪脖子樟树，在那葱郁的叶子下面，今年春末的五月，是颜小青开口对林浩文说出了你好。

　　颜小青似乎突然发现了什么，她急匆匆地看了一下手机里的时间，屏幕上显示是下午的四点五十八分。距离五点钟整，还有两分钟。颜小青记起了今年国庆假期林浩文来看望自己的那一次，也是吵了架后，说出的那句话：

　“以后如果你心情不好了，吵架了，不要突然离开我，好不好？如果你想静一静，那么我们就在第二天的傍晚五点钟，去你学校宿舍门口的那颗大樟树下，我们在那里碰面，就可以和好啦。”。

　　那时候，说出这句话时，颜小青还记得自己眼神里泛着光的模样，她始终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也许她也真是因为这句话，而魂不守舍地被自己的潜意识牵到了这里。

　　两分钟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大樟树下面，颜小青并没有看到有任何人在那里等候，哪怕只是做片刻的停留。冬季的阴天，夜色总是暗得很快，转眼的功夫，眼前的一起都变得模糊了起来。主干道旁的灯还没有开，前处，只能看到树干和行人若隐若现的轮廓。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江东师范大学的这四百亩平地，总是比外处暗很多，也许是因为树多楼少，也许是因为静谧的夜更有书卷气。若到再晚一些的时候，就会有一拨一拨的老年人，或牵着孩子的中年人，涌进学校的草场来散步。他们很喜欢这里。

　　可是，此刻的颜小青却不喜欢这片幕布一样的暗，看不清这个世界，也看不见爱的人的脸。她仅有的一丝残念，也被这让人窒息的渐暗之境给勾走了。这白天与黑夜交汇的时间点，就像被遗弃的三界之外，任凭眼泪滑落，过往的匆匆行人也视而不见。

　　颜小青转身离开了，晚饭她也不想去吃了，她再也不想回到江东师大。她在心里骂林浩文是个骗子：一个大男人，一整天过去了，也不来安慰自己的女人，曾经说过的，不管自己做什么选择他都会理解的话，就是一个天大的谎言。她不想在为一点都不体谅理解自己的林浩文流泪了，今天的凌晨，她已经哭过一次了。回去广场的地铁上，颜小青把林浩文的手机号和微信全部都拉入了黑名单。她要去看望谭燕，并领回在宠物医院的多多。

　　在颜小青离开的半小时前，林浩文拖着疲累的身子，从学校的后面往宿舍方向走去，肩上的背包和手里拉着的密码箱像大块的铅一样沉重，压得他想把这些身外之物都丢到垃圾桶里去。睡了一晚后，胸口的闷塞感稍微好了一些，窝了一天酒店的倦意却丝毫未减。他想赶紧回去宿舍把行李放下，然后去第二食堂好好吃一顿饭，再躺会儿阔别半年的宿舍，好好想一想怎么和颜小青说出道歉的话。

　　学校的广播响了，又在播放司南的《冬眠》，每天傍晚五点钟，二教房顶的广播都会准时放出音乐来，似乎是提醒学生们该去用餐了。五点?林浩文记起了一句话，他抬起头，望眼欲穿盯着几十米外，宿舍门口的那棵大樟树，树下并没有看到那个女子的身影，只有凉风吹着叶子碎碎作响。

　　林浩文假装洒脱地回到了宿舍里，他觉得委屈，明明是颜小青先扇了他的耳光，明明是颜小青和别人好，那一句第二天五点来学校的树下等彼此的话，也是出自她的口。可是今天，她却失约了，她真的可以把一段感情说放就放么?她真的不爱自己了吗?林浩文不相信，她马上拿起在充电的手机，发微信消息给颜小青，显示被对方拒收了，他打电话，也提示对方不在服务区。他意识到颜小青已经把自己拉黑了。这个傍晚，林浩文第一次体会了心碎的感觉，他不想再联系一个心里没有自己的狠心的人了，他感觉自己的大学生涯，连同整个青春一起，在这一瞬间结束了。

　　过了一个月，当乡下的年味飘到了省城的时候，颜小青远在吉州的父亲打了电话来，嘱咐她今年早点回去。

小年还没到，颜小青便坐上新开通的高铁，回到了吉州老家，她的行李不多，一个迷你的行李箱里塞了一些衣物和化妆品。因为轻装简便，她可以在到达县城的时候，趁着从城里转车回乡下的间隙，找高中的好同学刘美珍聚一聚。

刘美珍是颜小青的职校同桌，在学校时，两人都不是读书的苗子。刘美珍毕业后，找了个吉州单位上的小职员嫁了，现在儿子已经有五岁大。颜小青则跟着朋友南下广州辗转，后来又在表姐的介绍下去了东昌。两人虽然聚少离多，友情却不减当年，每逢有过年过节回乡的机会，两人都会在城里小聚，去巴克牛排馆吃一顿自助餐，或者在元气小猴的甜品店呷两杯冰沙。在所有的朋友中，颜小青也就只对刘美珍一个人，讲过自己在泡泡接单赚钱的事情。

颜小青是下午三点半到的吉州，刚下高铁站，她就打了电话给刘美珍，刘美珍没有含糊，她准时在文化广场的公交站台等着颜小青下车。刘美珍在微信里说，要带颜小青看看老家县城的新变化。刘美珍拉着颜小青，去了吉州新修的永叔路步行街。

　　吉州县城开发了许多新的楼盘，二零六国道旁颜小青曾经就读的职校，已经成了店铺林立的华南广场了。步行街里，店铺和街道的外观都是欧式装修，还有半裸的美人石像，路上的汽车多了不少，国产的白色轿车要占大多数。曾经的店面基本上全部换了，步行街里，改成了新潮而精美的店，牛排、自助火锅、达芙妮、屈臣氏等等，基本上东昌有的东西，这里也都能买得到。四年前，这里还都是小吃小炒，百货家具。念职校时候和刘美珍经常去买烧烤的地方，划成了固定停车场，已经不允许有摊贩出入了。进出于步行街的男女，穿着打扮尽是城里新中产的模样，倘若和省城东昌来的游客一对比，也看不出有几分不同。

　　颜小青没有久留，父亲骑着摩托来了县城接她回乡下老家。她和刘美珍道了别，约好年后见面的时间。行李被父亲用绑带扎结实在钢架上的时候，颜小青上了父亲的车。

　　回到家，母亲在菜园撷青葱，念大专的弟弟找同学玩去了。父亲对颜小青坦白了他的想法，父亲说，这次叫颜小青找到回来，是想介绍几个男孩子给他认识，看看有没有看对眼的。颜小青过了年也二十五了，总是一个人在外头奔波也不是办法。

　　父亲还说，颜小青这几年很懂事，能赚钱，帮了家里许多，也尽够了作为女儿的义务。父亲很感谢颜小青，也不想让她再承担更多了。如果小青嫁一个家里这边的男孩子，按老家的习俗，父亲能得到二十万的彩礼，这样也就减去了家里的负担，也不用颜小青每个月给弟弟承担生活费了。父亲讲到，嫁家里总比嫁远处好，老了还能常常看到女儿。

　父亲老了许多，他的背有些驼，小时候，颜小青记得父亲是一个如此高大的形象，今天站在自己眼前说这些话的时候，看起来却并没有比一米六的自己高出多少。父亲短短的头发让两鬓的白色更加明显，他讲话的声音有些絮叨，总是一副犹豫着又没讲完的样子。父亲是真的老了。

　　颜小青一边整理带回来的化妆品，把它们拿出来摆在房间里简易的木质梳妆台上，一边听着父亲念叨。父亲每年都是讲这些话，颜小青都听腻了，但是今天，颜小青却似乎动摇了，她的鼻子有些酸，她说是坐摩托车吹到风有些着凉。颜小青随手在梳妆台抽出一张纸，擦拭了一下鼻子，对父亲说：

　　“爸，我考虑一下哈，想好了我就和你说。”。

　　父亲说可以，这次没有被女儿拒绝，父亲似乎很高兴，笑起来的时候，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他又补充了几句，他说，亲戚和邻居暂时介绍了三个男子，县城都有房，一个是开食品铺的，一个是自己搞装修的，一个是河口中学的老师。父亲说，他觉得那个当老师的挺好，高高瘦瘦的，人也斯文，不过就是年纪稍微大了一些。

　“那个老师，有空见见吧。”。颜小青脱口而出。

颜小青就这么答应了，答应得她自己都觉得唐突，但是她又不后悔自己的回答。自那个傍晚从江东师大回来，不知在后来的哪一个夜晚睡醒后，颜小青似乎开始不想成为王嘉雯或谭燕了，她总觉得自己和她们不一样，尽管说不出不一样在哪个地方。她做出这个选择，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包括那个伤到了自己的男人。而且，今天被刘美珍拉着，参观了自己老家的县城，它已经不是自己记忆中落后的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