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有信（五）

朱祁在发现我后背的伤口后，非要拉着我去医务室，任凭我磨破嘴皮子都无济于事。

“不用了，真的。”我说：“在寝室已经上过药了。”

“真的？”他握着我的手腕，表情严肃：“你自己上的？”

“自己怎么上？都够不着。”我心里其实有点高兴，天色又暗了一点，路灯照得果胶木的叶子荧荧发亮。

“这事都怪我。”朱祁将我拉进怀里，从我腋下伸出的手臂却久久没有落下。

于是两个人就以这种亲昵的距离贴在一起。好在天色暗了，路上人也不是很多。

一秒又一秒。

我又一次听见他的心跳，感受他的体温。

“朱祁。”

“嗯？”他歪了一下脑袋，呼吸的热气刚好喷到我的脖颈上。

我笑着躲了一下，无奈的捧着他的肩胛骨，“没事了…没事了。”

晚上大约8点左右的样子，下了一场雨。

雨点很小，我站在阳台，用手去接。

每到下雨的时候，我就会梦到天堂的爷爷。

我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虽然我曾经问过妈妈许多次，但她只是沉默的抽着烟，烟雾缭绕中，叫我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估计是麻木了吧。没有了爸爸，她的日子不知道过得有多么逍遥快活。男朋友什么的就跟衣橱里面的衣服，总是刚拿到手里的时候最喜欢，过了那个新鲜劲儿，再怎么耐看、耐用，都还是摆脱不了要压箱底的命运。

她也从来不会顾及我，小学时候，每每都最后一个离开教室，拿着她给的钱在小卖铺里买根棒棒糖，然后捧着书包在楼道里写作业。夏天的校服是衬衣，短裤，屁股一沾地，整条小腿都暴露在外边，但哪怕是被蚊子啃出指甲盖大的疙瘩，我都不敢用钥匙拧开门。

我知道，玄关或许就泼着陌生男人带着脚汗的劣质皮鞋，而不远处的客厅沙发上，又或许是地板上、大理石的茶几上便是两条交叠在一起的人影。

泛着腥臭的空气会迅速涌进鼻腔，叫我控制不住纠结的表情，和喉间想要呕吐的愿望。

撞见这种事情，我该有多尴尬啊。

不过，让我庆幸的是，无论两人对这种嗜好多么地无法自拔，一直做下去身体终究是会疲惫的。

然后我将会在睡意昏沉的时候，听到母亲的声音。

她对头一次带回来的男人所能表现的温柔之一，便是在完事之后，笑盈盈地亲自送他们出门。

当男人的长腿跨过我身旁阶梯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可以回去了。

门或许没关严实，露出一条缝隙。

我扒开门，就看到这样一幕。

那个被我叫做妈妈的女人正裸着上身提着垃圾袋，正在拾掇客厅里散落的啤酒易拉罐。

像是把我当做空气似的，听到我进门，她从来是眼皮都不会抬一下，更别说是“回来了”这句平常人家惯用的一句问候。

肚子饿得厉害，将书包拎进狭窄的卧室，便要自己去厨房烧饭。

是的，我们虽然是母子，却只是被迫搭伙过日子。我需要上学，必须得依傍着她，至于她怎么想，我就不得而知了。

为了一顿饭，我不知要挪用多少次用来垫脚的小板凳，冰箱高，灶台高，放油盐酱醋的橱柜也高。

我想她对物品的摆放有轻微的强迫症。

如果我用完东西没有放回原位，肯定少不了要挨打。

跟妈妈一起生活，是在爷爷死后的事了。

但凡是我在她那里受一点委屈，我都会收拾东西，想要重新回到那个依山傍水的小山村。

可是，当时来的路上，我睡着了，路线根本就不记得。老师说，现在的公交车十分方便，哪里都能去。当我捏着两元钱上了公交车，问司机叔叔可不可以去**村，司机只是看着我微笑地摇摇头：“小朋友，咱们这辆最远只是到市医院哦，而且…你说的那个什么村，我连听都没听过。怎么一个人出门，你妈妈呢？”

看来没办法。我只能叫他重新将门打开，我要下车。

司机有些不放心，又问我：“是不是和妈妈走丢了？要不要叔叔帮你找警察？”

“不了。”我说：“我已经读三年级了，知道自己的家怎么走。”

爷爷说，我刚被抱去的时候，还没有青皮冬瓜长，手脚都软绵绵的，见了谁都咧着嘴笑，真是要多可爱就有多可爱。

那一年春天，他买了许多果树，在院子里种了，施肥除草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

后来我稍微大些，会走路了，清晨，喂我吃完鸡蛋羹，便领着我绕着果树散步。

上了幼儿园，上学放学都是按时接送，早上的鸡蛋羹变成了水煮蛋，因为我早上总是睡懒觉，水煮蛋可以拿着在路上吃，比较方便。

吃过晚饭，他打了一盆热水给我洗脚，我则揪着他头顶的毛发背拼音字母表。

又一个春天，果树都长高了许多，大部分的都开了花。爷爷把我拉到桃花树下，让我不要动，然后用力地在树干上拍了一下，我望着纷纷扬扬的桃花乐不可支。

爷爷说，这样会走桃花运的。

我问他：桃花运是什么？不懂。

爷爷笑着择去卡在我衣领和头发上的粉色花瓣，一脸高深莫测：等你长大了就知道咯！

他还说等树再大些，或者等我念到六年级，就在这棵桃树下建一座秋千。等秋天来了，他推我荡得高高的，伸手就能摘到桃子。

儿时的我跟在他的身边，真的见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雨后山里的草菇，春节走街串巷的姑奶奶牌的兔子形状的麦芽糖，给齐天大圣代步用的各种样式的筋斗云，还有其他许多许多。

可对我这般好的人，却终究没能捱到我长大。

桃树如今大概已经长大了，可树下空空如也，许诺建秋千的人早已化作黄土一抔，不知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