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狩·问神

经过炙烤的兔肉鲜嫩多汁，诱得人脑子里只剩下了大快朵颐的念头。顾珩曜也一样。

他吃东西向来不讲究什么斯文有礼，都是怎么舒服怎么来。于是，当他把一只兔子吃完了，牧韵白还在慢条斯理地从兔腿上撕下一块肉来放到嘴里。

照他这个速度，怕是天黑了也吃不完。

顾珩曜百无聊赖地躺在水潭边的石头上，晚秋的阳光并不如何炽烈，照在身上一丝暖意也无。

粗壮的树木立在秋风中，枝头还有几片枯叶倔强着不肯落下。耳边是潺潺的流水声，清脆的鸟啼仿佛来自梦境，铺了厚厚的一层枯枝落叶的地面上时不时有沉闷的声音传来。

那是秋天将要结束的声音。

顾珩曜眯着眼睛想，春困秋乏，古人诚不欺我。

他还记得两年前的秋狩，也是这样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

阿兄带着他们几个偷偷地从营地里溜出来，在秋猎场中四处乱窜，猎了兔子，也猎了鹿，连路过的鸿雁都被缪鸣拿着顺来的弓箭射了下来。

幸好他们人多，不然那么多猎物，又不能带回去，恐怕只能丢在林子里。等冬天来了，大雪落下，这些东西也就便宜了这围猎场内饥肠辘辘的野兽。

他们在林子里拢了火，围坐在一起说笑。

栾炯坐在一旁闷不吭声，却是不知道从哪掏出了几个装着酒的水囊。结果一群人忙着抢酒，忘了火上还烤着肉。等再想起来的时候，肉早糊了。

糊了也没办法，他们一行十人，不吃就还得去打。

谁都不愿意再跑一趟，最后不是只能吃糊的了。

说实话，糊了的肉滋味可真不好。

顾珩曜现在都记得那滋味，即使顾珩辰已经拿匕首把糊了的那一层刮了一遍，吃起来却还是带着难以言喻的苦味和酸味。

他也记不清他们到底是怎么吃下去的了，反正是一点没剩。有的人嘴上说不，身体还是很诚实的嘛。

牧韵白好不容易把那只兔子吃完了，再转头便发现顾珩曜靠在石头上睡着了。他这时候才发现，四周安静了好久。

他的一生里并非没有过如此“安静”的时刻，甚至可以说在他过去的二十几年人生中，大部分都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的。

那么安静……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自己。

风从窗户的缝隙间吹了进来，像一个女人在彻夜不停地哭泣着。院里的树早死了，乌鸦蹲在枝头上发出难听的叫声。

“嘎嘎、嘎嘎……”

几乎每一个晚上，都是这样的声音，环绕在他的耳边。

经久不息......

身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牧韵白从回忆中惊醒，看向声音发出的地方。顾珩曜从地上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

他看了看天色，“一不留神睡那么久了，你怎么不叫我？”

牧韵白笑道：“这不是看顾兄睡得沉吗？君子不扰人好梦。”

顾珩曜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倒也是。扰人清梦可是要被驴踢的。”

“顾兄说的是。”

“牧兄你还能走吗？”顾珩曜见牧韵白坐在地上半天不起来，还以为他是脚麻了，伸手想拉他一把。

牧韵白看着伸到他面前的手有些愣神，他再抬头去看顾珩曜，顾珩曜却东张西望地不知道在看什么。

顾珩曜半天没等到牧韵白的手，一低头发现对方又看着自己发愣。他算是发现了，这牧韵白是个比杨思梁还呆的呆子。

“牧兄，我们该走了，太阳快落山了。”顾珩曜提醒道。

不知道营地那边是什么情况。本来是打算吃完兔子就回去的，结果靠着靠着就睡着了，还梦到了那几只烤糊了的兔子。

人间惨案！

两人走在回去的路上，顾珩曜走一会儿就要停下来等着牧韵白。此时太阳已经落到了浩渺天地的另一边，橘红色慢慢地爬上了两人的衣角。

顾珩曜背着手站在离牧韵白十尺远的地方，嘴里还叼着路上采来的草茎，含糊不清地说：“牧兄，你真应该锻炼锻炼身体了。”

牧韵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闻言苦笑道：“我怎么能和顾兄比？”

“你们这些文人子弟没事少看点书，要是真与人打起来了，难不成还要用书砸死对面吗？”

“顾兄这是说的哪里话？哪有轻易与人打起来的道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真与人打起来了，你打不过，还能跑不是？多学点，总没坏处的。”

牧韵白说不过他，只能摇了摇头道：“在下比不得顾兄，不是学武的料。”

他说这话，顾珩曜便不爱听了：“有道是‘勤能补拙’，不管你是什么料，我就不信十年如一日的努力到头来什么用都没有。”

“顾兄天资过人，自然不知道。有的人，原就是这样的。”牧韵白语气里带着三分苦涩，但更多的却是无奈，“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走在前面的顾珩曜忽然停了下来，牧韵白只顾着埋头赶路，没注意到他的异样。

“如果每个人的命数都是如此，容不得半点更改。那一个人生下来，只需要等待不就好了吗？名利、权位，甚至是生死——都只需要等待。反正命数都已经定下来了，到它该来的时候，它自然会来，不是吗？”

突然拉近的距离让顾珩曜的声音比刚才大了不少，牧韵白这才发现，他已经走到顾珩曜的身边了。

牧韵白张了张口，却发现没有办法反驳他。

是啊，既然一切都已注定，那为什么还要去做无谓的挣扎呢？只需要等待不就好了吗？

顾珩曜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草原上每逢祈雨节，人们便会把自己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供奉到神龛前。食物、丝绸、金银……”

人们把东西丢进篝火里——即使自己家里已经穷得快揭不开锅了，但依旧阻止不了他们这么做。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祈求雨神在即将到来的雨季里降下甘霖。

“我并不明白他们这么做有什么意思，为了注定会到来的雨季，一家老小忍饥挨饿。”

“不过我娘说，人之所以会信仰神，是因为这天底下总有些事，是人力所无法企及的。这时候，人们便会把希望寄托到神明的身上，希望神明能够帮助他们，完成他们因为‘做不到’而放弃了的事。”

“——同样的，当一个人想要放弃的时候，他就会说，‘这都是命’。其实说到底，只是给自己找个理由，心安理得地等着天上掉馅饼，与白日做梦没什么区别。”

天边的夕阳敛去最后一丝光芒，沉沉的夜色压了下来。有火光从营帐里透出来，星星点点的，仿佛天上的星子落入人间。

分开之前，牧韵白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个问题没问。

“顾兄，在下还有一个问题。”

“嗯？”

“你相信这世上有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