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金陵城的郊外,一座凉亭隐于林间,凉风习习,擦过檐牙,不留痕迹。
金光瑶负手而立,在他对面的人,正是江氏患有哑疾的门生。
一盒用金色丝帕包裹的物什从金光瑶手中递到了他手中。
金光瑶:“令堂的骨灰就在里面,可以拿回去了。”
门生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骨灰盒,随后走出了凉亭,从一旁的杂丛中扳下一枝木条,就着松软的土壤勾勒出了几个字形。
金光瑶从凉亭中走到门生身旁,微微倾身,看了看那些字形。
只见土壤上写着“多谢”二字。
金光瑶笑了笑,面上两个酒窝勾勒出完美的弧度。
金光瑶:“不必言谢,你可以走了,大江南北,为自己而活。”
门生再次点了点头,怀中捧着骨灰盒,一步一步顺着林间的小道走向了深处。
金光瑶看着身影逐渐消失才收回了目光,在凝视之时,心中突然想知道这位少年往后会做些什么。
脱离了江氏,独自走向尘世,也许会做一骑游侠,或者开一家小铺,做一个商贩。
但无论这位少年做什么,好似都与他无关。
金光瑶又笑了笑,突然想起第一次与这个少年相见的场景,那时……这个少年还真真是一个不出世的毛头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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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到乙丑那年,烈阳高照,两个金氏门生从下人住的房中抬出了一具女尸。
女尸的样貌一等一的好,极其惨白的面色也并未遮住其倾城之姿。
这位女子本是一家氏族的小女,身怀六甲,却因家道中落只能当街乞讨,后来遇到了金氏管账的姑姑,见她可怜,便收她入金氏当个奴婢,至少维持生计不成问题。
女子之后又得掌账姑姑的帮助,诞下了一个男婴,待男孩儿大了一点,便同女子在金氏继续当个下人,虽说日子苦了些,但总比当街乞讨强。
可哪料,女子某日在后院打水时,与金光善打了个照面,女子虽说已育一子,可样貌却没有多少变化,依旧清冷出尘。
金光善一眼便看上了这位奴婢,便问了她的名姓。
女子对此没有太大的戒心,以为只是普通的问候,哪知隔日清晨,金光善便带着几个门生闯入了她房中,想逼她就犯。
而这时,一位少年正好采买归来,看到受到逼迫的母亲,便急忙冲上前去阻拦。
可少年的力气哪能与壮年的人相当,没一会儿便被推开数步远。
金光善一边派人拖住少年,一边派人压制住了女子的手脚,强行撕碎了女子身前的衣物。
女子哭喊挣扎,对于现状,除了那位少年,所有人都无动于衷。
一阵挣扎后,女子突然不动了,金光善对此感到满意,以为是她放弃了抵抗,正要进行下一步时,却突然发现了不对劲,随后往女子的颈侧探了探,才猛地反应过来,女子这是断了气。
原来这位女子从小便患有心疾,经不起恐吓。
金光善一瞬便失了兴致,一边骂着晦气,一边从女子身上起身,起身后,还对着女子的腰侧踢揣了两脚,最后吩咐门生将女子的尸体拖去喂狗,才皱着眉出了房门。
少年挣脱了束缚,看着已然逝去的生母,发了狂似的对着金氏门生就是一顿狂咬。
金氏门生见少年又是喊叫,又是撕咬,怕惹了人过来查看,便让其中一人去药房取了一些东西。
那人取了药过来后,少年已被重新制住,并被捂住了嘴。
金氏门生将药粉兑了水,强行灌入了少年嘴中,逼迫其喝下。
这药虽不是什么致死的毒物,但却同样让人痛苦不已,喝下之人会烂了舌头,最终让人说不了话。
灌了药后,金氏门生便将少年粗鲁的扔到了地上。
少年刚一挨地便是一顿猛咳,眼泪又不听使唤的流了出来。
“喊啊!叫啊!怎么不说话了!”
“真他娘的晦气!”
金氏门生骂完后不再理会少年,将女子的尸体抬了起来,向门口走去。
少年忍住喉咙的灼烧感,一把抱住了门生的腿脚。
门生挣了挣,没有挣脱,便眼神指示了站在身旁的另一个门生。
站在身旁的门生使劲提了提少年,没拉动,便揪住少年的衣领,狠狠地挥了一拳。
这一拳下去,少年脸上便出现了青紫色,鲜血也从嘴角淌了出来。
抬着女子的门生乘机再用力一踹,少年便脱了手。
扫除障碍后,金氏门生便抬着女子的尸体出了房门。
刚出院子,少年便又追上前,嘶哑的音节终是拼凑出了一句话。
“还……还……给……我……”
金氏门生当做没有听见,径直向后院走去,哪知少年依旧追了上来。
金氏门生忍无可忍,于是暂且将女尸放下。
几人围着少年又是一阵拳打脚踢,直至其再也爬不起身。
“信不信我现在就弄死你!”
发泄完后,门生又抬起了女尸,进入了后院。
而金光瑶路过此处时,刚好看到了这一幕,便停下了脚步,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向少年走去。
看着蜷缩在地上剧烈颤抖的人,金光瑶轻轻将其扶起身。
“刚刚抬走的人是令堂吗?”
少年眼角流着血,努力睁开看了看面前的人,点了点头。
“方才发生了什么?”
少年虽说疼痛的不想开口,但依旧拼着音节,希望对方能听懂:“有……人……欺负……母……亲……打……人……母亲……死……了……”
话未说完,少年便哭了出来。
“还……说……拿……母亲……喂……狗……”
金光瑶眼中闪过一瞬的狠戾,片刻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金光瑶知这人便是金光善,毕竟在金氏,能有人这么为虎作伥的,除了他便难以找出第二人。
轻轻抚了抚少年的头后,金光瑶又从腰侧取出一袋银两,交到少年手中。
金光瑶:“好孩子,别哭,伤心并不能使伤害你的人付出代价,只有使自己变强,才有机会给伤你的人致命一击。”
少年抽噎片刻后便停止了哭泣,看了看手中的银两,艰难地问道:“你……是……好人……吗?”
金光瑶闻言顿了顿,随后回道:“这……需要你自己评判。”
少年垂下了眼睑,点了点头。
金光瑶:“走吧,我送你离开这里。”
少年闻言摇了摇头:“不……行……我……母……亲……救……”
金光瑶抬头看了看门生抬走女子的方向,随后替少年理了理衣襟。
金光瑶:“至少,我可以让令堂的尸体不被拖去喂狗。”
少年一听此言连忙死死地揪住金光瑶的衣袖:“真……真的……吗?”
金光瑶:“绝无戏言。”
少年确认再三后,方放开金光瑶的衣袖。
金光瑶:“今日我送你出了这金氏的大门,来日,等你有能力了,再回来要回你的东西。”
少年闻言轻轻地点了点头,依言从地上爬起,艰难地稳住了身形。
少年:“我……会……再……回来……”
金光瑶没有多言,只是点了点头。
二人一同来到了金氏侧门前,少年再次看了看手中的银两,握得紧了些,随后转身慢慢地向远处行去。
金光瑶对着少年的背影高声提醒道:“无论自己活得多么卑微,你都要记住……我们都曾是有母亲的人……”
少年虽说听到了这最后一句,但却没有再顿步,只是一股脑地扎进了人群中。
而这后来,金光瑶如约拦下了那几位准备将人喂狗的门生,并吩咐手下办了一个简单的葬礼,为了防止女子含怨而亡化为凶尸,便只好将女子的尸体火化了,最后将骨灰装到了一个精致的盒子中,放到了自家的藏宝室。
再后来,少年于野市拜师学艺,总归学了些功夫。
玄正十五年,听闻江氏大肆招揽门生,便去试了一试。
虽说在一众竞争者中,他丧失了言语的能力,但却以险招与奇招致胜,终是得到了江澄的青睐,成为了江氏的门生。
而在进入江氏的几年内,少年勤奋刻苦之至,有了很大的进步,超出了同龄人许多,由此再次得到了江澄的赏识,常伴江澄左右。
日子便这样过去了,直到一天傍晚,少年收到了来自金光瑶的飞鸽传信。
其中谈到了里应外合谋杀金光善一事,也包括利用突然现世的“道清真人”。
少年没有片刻的犹豫,第二日便与金光瑶见了一面,笔墨与言语间详谈了所有事宜。
其一是随江澄去探“道清真人”的虚实。
其二便是在江澄与金光善秘密谈说时,借机在金光善的茶水里下毒,使金光善在半月内暂时失去灵力。
此毒无色无味,很难让人察觉,少年很快便得手了。
其后,少年独自离开了江氏,这次没有再和江澄打声招呼。
在市集听闻金光善死后,便于金陵城外三里处的凉亭处等待金光瑶的出现。
而如愿的,金光瑶没有骗他,也带来了他母亲的骨灰。
当然,在此之前,少年往金光瑶手中塞过一张纸条,交代了只有等他走后才能看,金光瑶也同意了。
待少年离开后,金光瑶打开了那张纸条,只见纸条上面字迹工整地写着一句话:
“你说让我自己评判你是不是一个好人,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你不是一个善人,但也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看完字条,金光瑶不经意地笑了笑,随后轻轻将字条折好,放入了衣袖中。
林间又起风了,也是该回去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