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过白布垫后,可见那堂内平阔,有百八十个案台横竖安置,每个案台旁都坐着一位学子,在最前方的十阶梯之上,一位白发老先生端然盘坐于团蒲上。
他面前的案台比起下方的略高一头,但巧在抬头便可直观他的端正之姿。
四周有四柱,墙壁上皆是挂画,是些山水画,反倒让老先生背后的那副壁画显得独特,这幅壁画雕刻的是一株大树,根枝健壮,叶有万千,栩栩如生。
古荧猜想这也许就是那本书上的梓树模样。
四柱下又有香案,一股香气缭绕在堂中,闻之渐而使人忘记了堂外的风雨声。
学子们都凝神于案台上的白纸,一时间竟无人注意呆愣的古荧。
古荧四下寻去,发现余雅娴坐于前方第三排案台,而廖寞坐于末座,他再后一个就是大堂上唯一的空位。
也不知这空位是否是无人的,古荧挤眉弄眼的,廖寞根本没看上一眼。
“入座吧。”
这时,高堂的那位老先生开口。
随着老先生开口,四周学子齐齐望向古荧。
古荧向老先生行了个拱手礼,便入了座。
他又学着他的模样,仪姿端端,前方不时会有双双眸子瞥向他,这些眼神有些怪异。
他仔细瞅了一瞅,发现学子们都在执笔书画,每个案台上都有一张白纸和一支毛笔。
可古荧哪懂书画,字都尚且明的不全,就算写出来也是个歪歪斜斜的,更别谈画了。
他又想观摩下前方的廖寞,却发现他并未执笔,而是悄悄摸摸的将白纸对折成几份,又分别撕开揣入衣袖中,只留了小小一份在案台上。
高台的那位老先生正在看着书籍,四周也无人望后方,这廖寞的行径只被古荧一人看在眼里,令他很是不解。
可总不能开口相问吧。
古荧又看了看案台,捏了捏白纸,突然发现自己的这个案台与他人的不同。他人的案台都是方方正正的,表面光滑,自己的就像是块削平的木头,表面极其粗糙,中间还有道口子,白纸放在上面凸凸凹凹的。
这还怎么书画。
他双眉紧蹙,思量一番后决定胡画一通。
古荧本是觉得这位老先生是个为人高洁,平以待人的人,哪曾想会是这番区别对待。就拿那迟到一说,天有阴,自然路也不平,哪有不晚一步的。
可真到沾墨下笔的那一刻,古荧迟疑了,他觉得自己是否是胡思乱想过多了。万一这案台并非是留给自己的,而是他人的,自己若这么做,恐怕有失礼节。
他赶忙摇了摇头,清醒了许多。
他又将笔放下,思考起自己该画写什么,或者写些什么。
老先生不知是不是看书入了神,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他又抚摸着白胡须,自语道:“这姚老头的《远游记》写的还真是不错,上可见天长,下可见地远,山水里可见朽木,肥土里可见爬虫,就连那人海里也可见清浊。”
“但凡是天地内有的,这书里都有,但凡是那没得,也可隐约得见。”
话音一落,高台下立马就有一个学子站了起来,一脸恭敬道:“敢问先生,这姚先生是何人?”
古荧一听,这人明明是想说姚老头,老字都快出口了,又很快改口了。
老先生不怒反笑,“这姚老头是我的一个故人,昔年我也是与他在学堂相识,这人脾气极为倔强,持理不饶人。”
“想来也是可笑,当年与他争那榆枋心得,他硬是搬出了歪理,不过这歪理现在看来也可行。”
“还请先生赐教。”那名学子道。
老先生笑意盈盈,“赐教倒不可算,只是一席见解罢了,虽说我是个教书育人的老头子,但谁人能保证我的言语中无出错呢。”
“路可以为人指明,却并非要人入同路求同得,你且坐下吧。”
那名学子明显有些丧气,不由衷下坐。
老先生开口道:“当年这榆枋之争,无非是身居狭缝中的人求个出路,我说那榆枋可绕道行,无需选一边,纵然除此无它路,只要先人踏步先行,这路就可成。而这姚老头呢,他觉得砍了这榆枋就行了,还能将这榆枋当柱梁使用,乃是一举两得之好事。”
“我一思,这哪能行,便道这常人若是都这么做得,那岂不是遇见阻碍都要将其抹平才可?就好比那人与人的争执,你可避他,忍他,让他,可待十年后再做对比,可十年的对比里,怎会有一人不伤?”
“他若觉得他对,你避让使得他也觉得他对,那他就真的对了。”
“可若是你反驳他,但不及他,却也能伤他,他岂能在微伤中而不自省?”
“如此一来,尚好,互补互助互促,乃学子本道。”
老先生又摇头叹息道:“可惜,这姚老头硬是找了个樵夫,将这榆枋双树砍了去,从此后,那条大道似乎长了些,也直了些,只是那根还在,怎么都消不去。”
“先生,这做法是对还是错呢?”另一名学子问道。
古荧见那老先生神情有些沉闷忧郁,良久,他开口道:“非对也非错,但我却对他说错了。”
“如今想来,身置天下的人不可数,自然会生出心胸狭隘者,也不乏豁达大度者,当然更多的是在两者中各安置一脚的人。”
“所以,今日我才让你们书画,画出心中所想,无题便是题,随心即可。”
众学子齐齐点头。
古荧凝听完老先生的这番话,觉得莫名其妙,依他所想,既然又要绕又要砍的,还不如飞过去。
不过人好像不会飞,只有鸟才可以吧,也许仙人也可以?
他又失神的望了望堂外,似乎雨小了很多,快要停了。
“为何要望那窗外?”老先生突然开口。
古荧立马回过头,发现高台上老先生面目严肃,直视着自己。
他顿觉不妙,四周都是眼睛。
“我只是想观一观雨是否停了。”古荧站起身,面红赤耳的。
“雨既下定会停,与你何干?”老先生问道,语气咄咄逼人。
“这···”古荧一时语塞。
“这事态万千,都是定数,想要置身事外,还得先在事内,不可妄想。”老先生道。
古荧赶忙点了点头。
“你是今日入堂的学子,既然入了学堂,就该学会融入,你叫什么名字?”老先生问道。
“我叫古荧。”古荧拱手道。
老先生眯眼一笑,“老朽史高擎,你若不嫌弃,可称我一句先生。”
“史先生。”古荧叫了一句。
史先生笑的更开心了,挥手示意古荧坐下,而后又捋须道:“你这案台方桌是我史家老祖流传至今的宝物,据说是老祖的友人相赠,说是以后若遇见个有缘人,便相赠于他,今日你我相见便是缘。”
古荧一听,很震惊,当他用手仔细摸了摸方桌时,确实发现了一种很古朴的气息。
霎时,周围投来羡慕的目光。
高台上的史先生心中却暗喜,这方桌说来也巧,史家老祖当年问道时留下一句,他日若是史家子弟遇见个荧字者,定要将方桌送于他。
而后,这史先生又高兴不起来了,昨日他相遇了一位同乡晚辈,鲁子彬,此人有事相求。
也就是让古荧入学堂这事,不过当时鲁子彬并未提及名字,走后门这事史先生是肯定不愿的,只不过当年史家确实亏欠了鲁家许多,于此他便破例了一次。
没想到的是,这份情没还,反倒又欠了一份大人情。
莫非,这鲁家对史家老祖的事迹有所耳闻。
不过细想的话,这事也不怪,指不定是哪个史家劣徒酒后吐了真言。
古荧执笔,思来想去,他决定画个自己,他人它物他画来也不真也不像,不如照着自己的模样作个画。
轮廓勾绘的很快,只是后面他又想了想,给自己画上了一双羽翼,待到画成时他谨慎地察看了一番。
这一看不要紧,他发现那古朴的方桌总是会透出一股不明不白的气息,像是一条线,下意识间手中的笔下滑,顺着那条隐约的线,笔落于画中人胸膛。
在那胸膛的位置穿了个洞,像是画中人挨了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