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黑暗。
双腕被纤细的银链束缚，长发散落，被浸得殷红。
好疼。
要结束了吧。
“韩信！”
他听到有人在叫他，模糊睁眼，看到一道紫色的身影带着阳光破门而入。
胸前一凉，韩信低头，竹刺穿腹而过。
-
汉十年，吕氏谋反，勾结外党行刺当朝大将军，天下皆知。
天子盛怒之下，整个御医院都战战兢兢，日夜不停，终是把大将军一条命捡回来，只不过身体是大不如前。
韩信睁开眼的时候，盯着被烛火映得温润的屋顶，脑子空白了几十秒。
意识回归后忍不住扯起嘴角苦笑，真是贱命一条，这样都死不成。只是下一秒他就笑不出来了，全身上下后知后觉地传来蚀骨的疼，他忍不住痛哼一声，手无意识地一动，拍到床边一个东西。
韩信愣了一下，艰难地转头，才发现刘邦趴在床沿浅眠，一下被他拍醒，带着一点迷茫抬头看他。韩信抿抿唇想说什么，刘邦已经猛地坐起来，紧紧抓住他的手，像是怕他跑掉，看着他的目光似乎还带着点小心翼翼。
“你醒了。”
真是句废话。韩信眨眨眼。
“疼。”
刘邦松开手，站起来，一时间有些无措。
“哪里疼？我去叫御医。”
“不去陪美人？”韩信笑。
这句话让刘邦愣了一下，想起什么，蹙起眉，质问的话语脱口而出。
“你为什么要去长乐宫？”
“萧何说你找我。”韩信垂下眸子。
“你信？”
刘邦瞪大眼。自己御驾亲征，整个京城都知道，怎么可能这个时候召见他，明明一听就有问题。
“信。”
韩信淡淡的，只说了一个字，却堵得刘邦说不出话。
“笨蛋。”刘邦咬牙。
韩信看着他，缓缓勾起一个笑。刘邦能看到笑意里的嘲讽，却第一次没生气。因为下一秒，韩信又闭上眼，失去了意识。他才猛地想起要找御医，懊恼地冲出门外。
韩信再次醒的时候，刘邦还是坐在床边，看着他出神。韩信难得看见这个骄傲的男人如此狼狈的样子，衣衫不整，双目赤红。是因为…他？
韩信张张嘴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干得要冒烟，根本发不出声。刘邦呆滞了两秒，才手忙脚乱地扶他起来，拿着床边备好的水一点点喂他喝下。
“我睡了多久？”韩信终于能勉强说话。
“七天。”
刘邦嗓子发涩。
“君主去休息吧。”韩信看着桌边跳动的烛火。
“你觉得，我还会让你离开我的视线吗？”
刘邦深深注视着他，让韩信无法逃避。
他确实也一点都不想刘邦离开。长乐宫的一切如梦魇一般，连黑暗都会带来恐惧。韩信压下眼底闪过的不安，自嘲地扯扯嘴角。
“不高兴就不要笑。”
刘邦丝毫不介意地拿着他喝过的水喝了一口，为他拉好被子，端着碗准备出去。
他站起来的瞬间，韩信看着他，眼底的光闪了闪。尽管极力掩饰，还是被刘邦捕捉到。
“我不走，我去叫御医。”
刘邦第一次这么有耐心。当他看到韩信眼睛里仿佛炸毛的小兽乖乖趴回去时，瞬间觉得值了。
屋子里又恢复寂静，只有桌上的烛火还在忽明忽暗地跳动。韩信咬着唇，额上冒出冷汗。
疼，很疼。穿腹而过的伤口想想都觉得狰狞，连呼吸都会带来一阵剧痛。他开始佩服自己刚刚还能扯出笑意了，也许是错觉，但是刘邦在的时候，好像没有那么疼。
刘邦没有食言，很快就带着御医回来，被他痛苦的表情吓了一跳，快步走近床边。
御医小跑着跟在后边，看一眼床上的韩信，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为他切脉。刘邦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看着。
御医从随身的药箱里找出几瓶药放在床头，转身向刘邦叮嘱了几句就要离开，却被他出声拦下。
“有止疼的药吗。”刘邦说着话，眼睛却一直看向韩信。
御医原本还心惊胆战地被叫住，听到这个不由松了口气，又拿出一瓶药奉上，顺带提醒了一句不宜多吃。
刘邦拿过药瓶瞧了瞧，挥挥手放人走了。
看着御医离开，刘邦坐到床边，倒出一颗药放进韩信嘴里，拿起碗慢慢给他喂下水。
药确实是好药，吃下没多久，韩信眼神渐渐晴明起来，表情也舒缓了许多。
“还疼吗？”刘邦问。
韩信摇摇头。其实还是疼，只是比起刚刚已经好太多。
“那睡觉吧。”
“我才刚醒。”韩信不满。
刘邦已经翻身上塌，睡在他旁边。
“睡觉。”他闭上眼，又说了一次。韩信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发现刘邦已经睡着了。
“……”他才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吧。
笨蛋。
刘邦就躺在身边，呼吸平稳，韩信没事干，动也动不了，正是夜半，四周静悄悄的，很快倦意又上来，迷迷糊糊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醒的时候，韩信觉得身上暖洋洋的，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躺在刘邦怀里。
他知道自己睡觉不老实，也没想到会到这个地步。现在看起来，刘邦被他挤到角落，背后紧贴着墙壁，索性伸手把他揽到怀里不让他动弹，还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伤口。
…真丢人啊。韩信看着窗外想。胸口又开始一阵一阵的疼痛，刘邦被他惊醒的时候，他身上已经被冷汗浸透，手脚冰凉失去知觉。
“怎么不叫我。”刘邦手忙脚乱地搂紧他，伸长胳膊去拿药。
勉强吃下药，这一次疼痛却并没有缓解多少。韩信昏昏沉沉地紧闭着眼，刘邦看着他，为难地皱起眉。
“很疼？可是御医说不能多吃。”
韩信没有回应。刘邦无奈，伸手抱紧他，试着让他不那么冷，倾身轻轻在他唇上亲吻。
韩信怔了怔挣开眼，却看见刘邦在笑，安抚似的又低头亲了一下。
“这样就不疼了。”
真蠢。
韩信看着他没说话，有那么一瞬间忘记了疼痛。
天快亮了。刘邦索性起身，准备去上朝。折腾了一晚上的韩信终于在天空泛白肚儿的时候熟睡，眉宇间还有掩不住的疲惫。
刘邦还真的说到做到，除了上早朝之外，连批阅公文搬到了寝宫。韩信睡着的时候他就安安静静看奏折，醒了他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闲聊，聊得腻了刘邦也会把手上犹豫不决的奏本给他看看。
其实他知道韩信读的书比他多，而且有些事给他来决断其实更合适。
“请战书？”
韩信看着手上的奏本，眉一挑。
“樊哙此人，看似直率，实则粗中有细，可以一战。”
“连英布都反了。”刘邦摇摇头随口感叹着拿回奏折，写下批注。
韩信垂着眸子，看他笔走龙蛇。
如果不是躺在这里，这请战书上的名字，就该是他了吧？
不，如果是自己，现在已经带兵直逼英布城下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刘邦说。
韩信一愣，抬头看向他。刘邦已经放下笔走过来，坐在床边。
“如果你还是我意气风发的大将军，我一定放你去战场，那里才是属于你的。”
刘邦捻起他一簇散落的长发在手心里把玩，眼睛里有淡淡的怜惜。
“可谁让你这么笨，把自己给弄伤了。我现在只想把你拴在身边，哪都不许去。”
“……”
韩信沉默地看着他，那次之后刘邦表现出的占有欲每每让他心惊，甚至是寝宫里多和他说了两句话的侍女，第二天也会不见踪影。
“快点好起来，我带你去看长安的桃花。”
夜深人静的时候，韩信时时被疼醒。每次他稍稍一动，刘邦就会在半梦半醒间搂紧他，低低在他耳边轻语。画面不真实得让韩信觉得自己大概还在梦里。
韩信不知道的是，他养伤的这段时间，皇宫内已经大乱。
第一个月，刘邦以其叛乱之名围剿诸吕，当朝皇后吕氏被斩于长乐宫钟室。
第二个月，以东宫无人之名，改立幼子刘如意为太子，其母戚夫人迁居偏殿，锦衣玉食，此生不得入东宫。
第三个月，遣散后宫三千。
韩信终于能下地的时候，正好三个月，皇上废后宫之事正闹得满城风雨。
袖子里的手握紧又松开，韩信站在窗边，垂下眼，神色有些复杂。
“不用这样。”
“要的”刘邦走上来，随手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到他身上，目光里有韩信看不懂的东西。
刘邦每天都很忙，韩信能下地之后他更是没有理由赖在寝宫，一天下来只有早朝时能一同前去。
下朝之后刘邦不得不去御书房议事，大家也都各自做自己的事，韩信一下成了皇宫里最无所事事的人。大概是刘邦下过命令，只要不出宫门，整个皇宫他闭着眼睛走也没人敢拦。
某天闲不住的韩信蹲路过御膳房，索性蹲在院墙后边，和看门的阿黄分一个顺来的包子。
几个宫女站在在不远处，碎碎念着什么，韩信咬着包子挪了两步试图听不见，然而几个小姑娘越说越激动，韩信听着，大抵是在抱怨新太子太难伺候。
阿黄吃完包子蹭过来舔舔他的手，呜呜两声满脸讨好。韩信瞅瞅他，把自己咬了一口的半个包子塞到它嘴里，站起来拍拍它脑袋溜溜哒哒去了东宫。
小太子可真是生得好看。看到后院里闹着脾气的小人儿，韩信想起之前听别人提起宫里受尽荣宠的戚夫人，心里算是明白了几分。
等人闹腾够了，宫女都忙着收拾残局，没人注意到小太子站起来跑走了。站在远处看完全过程的韩信跟了过去，在假山后面找到了小家伙。
“你为什么哭？”韩信一屁股坐到满脸泪痕的小人儿身边。
“…”小太子愣了一下，抬头看向他，目光里有一点警惕。。“你是谁？”
“我叫韩信。”韩信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随手涂写。
“你就是韩信？”闻言，小太子瞪大了眼。
“你认识我？”韩信一怔。
小太子用力点点头。“阿娘说过，你会打架，很厉害。”小家伙说着，眼睛又红起来，低头看着地面。
“我想要阿娘…”
“那是打仗…”韩信哭笑不得，也没坚持纠错。“你阿娘在哪里？”
“不知道，阿娘不要我了。”小太子眼睛里满是水光，小手把衣服揪得皱巴巴。
“我小时候阿娘也不要我了，剩我一个人，饭都吃不上。”韩信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好可怜…”小家伙看过来，成功被他的故事吸引，又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你在干什么？”
“你叫如意？”韩信偏偏头看着他。
“是啊。”刘如意随口答道，目光还停在韩信写下的字上，颇有兴趣地研究着。
地上写的是“如意”。两个漂亮的大字，有骨，不端，和主人一样的张扬。
“这是我的名字吗？”小家伙很聪明，隐隐约约觉得熟悉，便问了出来。
“嗯。”韩信点点头。刘如意也跟着他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出了这两个字。画完觉得不够，再画一遍，假山后面的空地都被他画满了歪歪扭扭的“如意”两个字。
韩信撑着脑袋看着他没动弹。
如意如意。该是如了他的意吧。最宠爱的女人生下一个可爱的孩子，不是如意是什么。
“韩信怎么写？”小家伙对他好感倍增，哒哒又跑回来坐在他身边歪着脑袋看他。
韩信看看开始四合的暮色，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明天教你，我该回去了。”
“那你明天要记得来。”刘如意很开心，扯着他袖子要他的保证。
“你今天去东宫了？”
晚上，韩信靠在床头随意地翻着书页，刘邦坐在桌边给自己斟茶，似乎是不经意地问出口。
“是。”韩信也随口回答。反正这皇宫里也没什么是能瞒得住这个男人的。
“以后别去了。”刘邦抿了口茶，看向窗外，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你说我想去哪都随我的。”韩信本以为他会不悦。
“嗯？”刘邦放下茶杯，看过来，甚是欣慰地对他一笑。“不错，会顶嘴了。”
“……”韩信抿抿唇没接话。刘邦已经起身走过来，一手轻抚上他的脸颊。
“你在怪我？把你困在这深宫之中？”
韩信是想要躲的，却不知道怎么没有动弹，也没回答他的问题。刘邦权当没看见他眼里的警惕，手缓缓向后解开了他扎起的长发，另一只手抽走他手里的书，眼睛里蕴着笑意。
“睡觉吧，明天我带你出去。”
韩信心里隐隐有些期待。
第二天，夜色完全昏沉，刘邦才带着湿气跨进门，眉宇间尽是疲惫。他匆匆忙忙把手里的衣物放在坐在床上的韩信身边，开始解身上的黄袍。
“换上，我们走吧。”
韩信抬眼瞥了他一下，又垂下眸子。
“今天休息吧。”
刘邦的动作顿了一下，有些不解，随即又了然。心花怒放地俯下身，撩起人下巴在人唇上啾了一下哄道。
“知道心疼我了？我没事，快换上。”
“……”韩信推开他，脸色不自然地泛红。他并不是这么不善言辞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刘邦面前他永远居于下风。
长安的夜景很美。
韩信才发现正赶上灯会最后一天，也算是明白了刘邦为什么坚持出来。
集市上熙熙攘攘，叫卖声不绝于耳，韩信很久没有这么直接地接触老百姓的生活了。刘邦悠哉悠哉地拿着把白扇站在他身边，两人一副世家公子的打扮，往那儿一站倒也引人侧目。
两个人慢慢悠悠的走，路边不少都是猜灯谜的，从下往上，越上的越难，礼品也越丰厚。
韩信在某个摊位前停了下来，刘邦饶有兴致地站在他身后打量着，靠下的灯笼基本上已经被摘完了，剩下的都无人问津。
“都不简单啊，你会？”他刚问出口，韩信已经摘下来一个灯笼，把有字的一面转给刘邦看。
灯笼上写的是“重言”。
“这个是‘信’。”韩信说。
刘邦眉一挑。“你的名字？”
韩信点点头。“我娘说的，重言即为信。”
“这位公子不错呀，这个灯在我这儿挂了几天了，今儿您一来就给猜中了。”小摊老板看他猜对乐呵呵地招呼起来。“猜到就有礼，我这摊上的小玩意儿您尽管挑一个走吧。”
“可会写扇？”
韩信还没说话，刘邦已经从身后探出个脑袋，笑吟吟地摇着他的金边白扇。
老板一听，兴致也上来了，扬手提起他写灯的笔蘸了几下墨，桌面上清理开一块空地。“不瞒您说，当年咱也是那皇城里头的状元那，您看这灯谜都是咱自己出的…客官要写什么？”
刘邦把手上的扇子递过去，看了一眼韩信，笑意不减。“就写‘重言’吧。”
“好勒。”
韩信和刘邦依旧并肩走在街上，不同的是刘邦的扇子上多了两个浓墨大字，又工笔细细描了金边，看起来大气不失华贵。
“写这个做什么？”韩信歪歪脑袋瞧着。
“你还没有字吧？就叫重言如何。”刘邦也歪歪脑袋，正好和他靠在一起，看起来心情不错。
“古人说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如今我年已而立，又无父母，何必？”韩信苦笑，把脑袋移开。
刘邦笑着摇头。“名字可是个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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