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有些人死在别人手里，更多人死在自己的热爱里

我推开塔楼的大门，塔楼一层的大厅已经被布置得焕然一新，今天聚会的地点占据了塔楼的最下方的三层空间，以这个七层的塔楼而言也相当奢侈了，三层是宴会厅，二层请来了伯克利城最出名的歌舞剧团进行表演，最下层则作为舞池。

每一层的陈设都极尽奢华，树枝形的发光尘晶是其中的重头戏，如鸟巢般环绕起每一层。宴会厅的银质餐盘上，烤的娇嫩流油的乳鸽泛着橘红色的光，鼓鼓的肚子里塞满了水果和土豆泥。

三层，五张贯通礼堂的长桌边，雕花繁复的扶手椅上已经有不少宾客落座，他们穿着质地上乘的绫罗绸缎，时不时窃窃私语，看向这场宴会真正的核心。

宴会厅最内侧搭起了一个台子，文森特抚着胡子，微笑着接过身旁人类侍从递来的酒杯。奥兹似乎还没入席。

这个时候，我发现了人群中的罗伊，他穿着一身侍者的黑白条纹连身制服，平静地走到我们的身边。

罗伊·斯坦“两位督导请随我来，顺便说一句，督导大人们的着装非常得体。”

吴森“阴阳怪气，你小子什么意思？”

吴督导不耐烦地问。

罗伊·斯坦“现在这么窘迫的局势，校长选择大摆筵席，自然得劳二位多多费心了。”

我·爱麦尔虞特“今天无论塔楼内外，都进行着热闹的庆祝，为什么不加入你的同胞们呢？”

罗伊·斯坦“因为今天来塔楼帮忙的学生能享受宴会剩下的食物，这可不是每天都能遇到的好事啊！”

罗伊说，他带着我们找到了两张最靠近内侧高台的椅子。这两位子就在校长的坐席旁边，也说的过去。

与其他绒布包裹的木质扶手椅不同，我们的座椅看上去采用了北方高加索地区出产的地热石切割而成，这种矿石过去我只是听说过：光滑如镜，温润如玉，而且最不可思议的是它永远都能保持一种暖和的温度，在寒冷的高加索地区有许多神奇的温泉，就是靠大量这种石头供热的。坚硬的石头原本并不适合做成椅子，但这扶手椅被打磨得完全贴合身体的弧线，随着温和的暖意从周边传来，甚至舒服得我有些昏昏欲睡。想不到学校还有这种财力。

罗伊·斯坦“我们是虫，在挥发不尽的恶意底下不断爬动的蠕虫，把头抬得比月亮还高，直到看不见你们这些可伶虫。”

几句奇怪的诗从身后传来，罗伊向我们鞠了一躬就离开了。

他没有走远，而是在靠近主席台一侧的门边侯着。奥兹此时终于来了，他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就坐到了主席台的座位上。

主席台后是一扇巨大的玻璃窗，当傍晚的红日即将完全沉入地平线，光线已非常微弱的时候，宴会厅的大门关上了，所有教工都已就位。

奥兹又轻轻拍了拍手，于是所有人类侍者也从不同位置的侧门离开了，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半，到宴席结束，表演和舞会开始之前他们即将获得每年一次的自由。奇怪的是，与昨天在教学楼见到的人类学生不同，这些侍者虽然面色平静，但我能从他们眼中看到隐约的激动，仿佛被节日的气氛所影响，他们个个都变得神采奕奕，虽然限于场合，他们不能窃窃私语，但他们的目光中飞扬的情绪已强烈到足以沟通彼此。

我有种强烈的错觉，仿佛随着奥兹的拍手声响起，一支长眠的乐队苏醒了，整个屋子里的人类都不愿再沉入以往的死寂。

吴督导突然用手肘捅了捅我。

吴森“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开造！”

他眉飞色舞地挥动着钢叉和刀子，不断地从一只大鹅身上片下肉来，紧接着又飞快地取了一只鲜嫩的去壳烧红虾放进嘴里。不吃早饭，原来这也在你的计算之中吗，督导？

吴森“刚才，文森特已经发表完讲话了，这老头倒没有磨唧，就说了句校庆快乐！”

吴督导在一片刀叉响动中冲着我的耳朵喊道。

我·爱麦尔虞特“你有没有发现啊老吴？刚刚那些人类，变得不一样了。”

吴森“这会儿了，你还想那些人类干嘛？吃肉吃肉，这些玩意可不多见啊。来，老弟，我敬你一杯！”

说着，吴督导拿起手边晶莹的水晶酒盅，给我，也给自己倒上了一大杯蜂蜜杜松子酒。

奇异的清香让我微微走神，就这点功夫，吴督导又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

坐在这张桌子上的宾客们，即使现在一时被酒肉所吸引，整张脸都红扑扑的，还不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情绪充沛至极。然而只要过不了多久，他们的情感就会偃旗息鼓，回到与平日无异的那种冷漠空洞的状态。

而那些人类却恰好相反，即使马上便要迎来每年一度的自由的瞬间，在激动的神情之下，他们的眼里还混杂着焦虑、期待等种种心情。

在同样的时间点上，这已足够说明他们是多么鲜活的存在，甚至与人类相比，我不由得悲哀地想到，我们都不过是没有心的行尸走肉。

然而，我们除了持续过去数十年，上百年的生活方式以外，仍然别无选择，还是说，我们放弃了选择呢？

我仿佛看到巨大的玻璃窗外，学生们在广场上摆满自己手工制作的提灯，肆意畅快地拥抱、舞蹈，将狂欢的气氛一直推向最高点，与此同时，他们仅仅窃窃私语，为了不打扰宴会进行，他们不能发出太大的声音，正如脆弱的躯壳限制了他们狂热的灵魂。

我想这个时候，他们才真正能称得上人类，这个曾与魔族鏖战二百余年，甚至重创过魔族的种族。不过限于今夜的气氛，又或者叫他们小伙子们和姑娘们更恰当。

吴森“你觉得，凶手就在这些人之中吗？”

吴督导已和身旁的老教师推杯换盏许久，看上去满脸通红，但向我提问的时候，目光却瞬间变得锐利起来，我有些奇怪，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提这件事。

吴森“我只是突然想到，这所财力雄厚、戒备森严，甚至还有特质凶名驻扎的学校，真的有那么大价值吗？只是把人类管束起来培训而已，需要投入这么多力量吗？”

吴督导看似喝了不少杜松子酒，但显然意识还非常清醒。

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继续滔滔不绝地阐发自己的观点。

吴森“现今人类的前辈们，确实是个狡猾机敏的种族，是一个值得尊重的对手，但现在这些猪猡呢？如果那批浴血奋战的人类曾为自己的种族赢得荣耀，也都被现在的后辈丢光了!”

吴督导越说越激动，身旁几个校工也认真听起他的发言。

吴森“你看看他们！逆来顺受，仿佛天生就是最好的奴隶，要期待他们的觉醒，恐怕再过上一千年也不会发生。他们被奴役着，却并没有受奴役的自觉，这种劣等种族注定会灭亡！”

周围的校工们情不自禁地附和起来，却突然让我觉得自己离这张桌子很远。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天生就更善于和人类共情，即使承认这点要冒着犯下思想罪的风险。

不过，还是就这样吧，没必要把自己的这点微乎其微的不正统表现出来，这会成为其他人攻击把柄的。

我·爱麦尔虞特“不对！”

说实话，在这样的场合，对错有什么好在乎的啊！

我·爱麦尔虞特“他们几乎从来都不懂得思考，但他们的骨子里，血液里，肌肉里，就蕴藏着有朝一日能够推翻整个世界的力量！”

我在说什么？声音居然大得让坐在较远处的几个人疑惑地转过头来，不过吴督导对此似乎不以为然。

虐待狂·危险扳机真是绝妙啊，我的镜面。

靠，原来是你在捣鬼吗？快点滚！别弄得不好收场了！

虐待狂·危险扳机恕我直言，我愿意赌上虐待狂的信誉发誓，我还没有成长到能强行控制你身体的程度呢。

难道我会相信一个虐待狂吗？

虐待狂·危险扳机如果我骗你，我便从此不再自称虐待狂！

等等？你认真的？

吴森“但他们永远都不会觉醒，不是吗？我们已经从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控制了他们，他们觉悟的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吴督导轻蔑地说。此刻，在听我们讨论的教工们不知为何全都松了一口气。

教师甲“确实啊，他们敢反抗？不可能的。”

老教师乙“没错没错，我还从没听说过人类叛乱的事呢！”

教师丙“就是，何况就算他们真的反抗，以我们魔族的实力，根本用不了几天，不，几个小时就能把他们全杀光了！”

大家纷纷开始夸夸其谈，脸上写满放松和不屑，和吴督导一样，绝大多数魔族都不认为那一天会到来。然而，我却想起了铁锂镍钴大人曾对我的教导：人类在魔神倒下以后，只用了几十年就发展出了远胜过去的科学技术，许多科学技术即使在今天，魔族最顶尖的工程师、魔导师也无法解析。面对足以推翻整个世界科学技术，战争前期我们甚至一度陷入劣势。若非魔族进化出了智慧，在团结一心，有高科技武器的人类面前，我们不堪一击。

作为寡头特使，我又如何能对这些鄙陋的想法充耳不闻呢？

我·爱麦尔虞特“他们仍忠于彼此，不要忘了！当他们受到的威胁不再是单独个体受到的威胁，占全世界五分之三人口的他们能仅凭情感的冲动就将统治者打得粉碎。情感仍然是他们的生命力，千万不要忘了！”

众人被我的话震惊得目瞪口呆，愣了一会儿便纷纷回到自己的盘子面前。

吴督导平静地向我举起酒杯。

吴森“敬真理。”

他说，眼神仍游离在杯子里那个晶莹剔透的世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