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短篇小说 > 幻想的街道
本书标签: 短篇  传奇 

第九篇 左手送葬右手接生

幻想的街道

左手送葬右手接生

屋子外面的狗拖着那根连接着死亡的锁链不停地叫着,奋力地冲向前去又被拉直的锁链向后扯起了身子,像是一匹昂首奋蹄的战马,每次我看到它都感到无比悲凉,自从离开生它的母狗就被这条锁链牢牢地拴在低矮的砖棚里,每天渴望的就只是有个人来给它填满食物或是额外的施舍,须臾之后就是无尽的孤独和囚禁,每次看见有人无论多么不情愿都要早早地站起来摇起尾巴,但是并没有人过来摸摸它的头或是松松它的铁链又或者丢给他一块发硬的馒头,每天都会有无数次的这样的重复,无数次的期许和失望,但是它却从来没有怠慢过,即使你一分钟前刚刚从它的面前闪过!一条锁链囚禁了一条生命,直到死亡,如果是人早就疯了!它就自己孤独地在一个狭小的牢笼里度过日日夜夜,夏天可能几天都不会有人想起给它一瓢清水,冬天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面用自己的呼吸取暖,每顿饭只是刷锅水和一勺米饭加上几滴菜汤,吃到没有一粒米还要徒劳无功地舔着盆地,有时东西可能无法下咽只能留在盆里但是却因此失去了下一顿的机会,饥饿,寒冷,囚禁,孤独,这是一只狗的一生,只剩下肋骨的身子贴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在寒冷漫长的冬夜拖着饿的瘪瘪的肚子等待着黎明,狗啊,你死了吧!但是它依然不知疲惫地朝我渴望地摇着尾巴,生命如此不堪!

对他者生命的痛苦我们无能为力的时候,也许能想到的就是结束他的生命,我可以对一只狗说你死了吧,但是,对母亲,不能……

有的时候我无法说服我自己面前这个老年痴呆的病人就是我的母亲,在她的脸上找不到任何母亲的亲切,脸还是那张脸,但是神情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她甚至都不认识我,那还能是我的母亲了吗,在她的世界里根本就没有儿子,而我却要承认她是我母亲,单向的认同根本就没有交流,我还怎么能确认这个人是我的母亲,有的时候我甚至小声的问:你到底是谁?我觉得是另一个人占据了母亲的身体,抢走了母亲,每当我艰难地喂她吃饭的时候,她呆滞而陌生的脸总会让我在心里想,你还是我母亲吗,这根本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母亲,尖锐倔强,据理力争,比谁都要强的女人,谁都不敢占她便宜的女人。

年幼懵懂的记忆里还留着那个手上流着血拿着剪刀和父亲拼打的女人的形象,还记得某个看不见路的黑夜年幼的我循着她的声音向前摸索,一个跟头停下了我在黑夜里迈向死亡的脚步,还记得那个因为受了污蔑而站在门前愤骂到黑夜的女人,还记得那个在我青春期令我压抑的暴戾女人,还记得那个因为门前被堆了垃圾而勇敢地和人厮打的瘦小女人,还记得那个在我大学期间拖着病弱的身子却可怕地与父亲吵架闹离婚的那个女人,还记得那个明辨是非通情达理但是却对一切失望的女人,但是面前的这个女人,你是我那个母亲吗!

我以为母亲和父亲是没有感情的,但是父亲走的那天,我第一次在这个暴戾的女人脸上看见了呆滞,崩溃的呆滞。那是我的儿子办满月酒的那一天,宾朋满座推杯换盏,对于一个儿子三十三岁才给他生了孙子的农村老人来说,似乎太晚了,也太激动了,父亲老实而简单,场面上的话不会说,酒桌上只会点头说是,有人敬酒就喝,尽管母亲一再唠叨叫他少喝,还是喝高了,在记忆里母亲几乎每次都会因为父亲喝多酒而暴怒,在她看来喝多代表着丢人现眼,没有矜持,让人看不起,她也极度讨厌喝了酒的男人,如果是夏天父亲喝了酒她都不会和父亲在一个屋里,隔着墙都能听见她的咒骂声,那天,他还是喝多了,父亲的心脏和脑血管都不好,所以每次喝多母亲都会说:凭人没有脸还叫人?记得那晚父亲喝的人事不知,吐得满地都是,母亲极度厌恶地走开,嘴里还不停地说着:咋不喝死你呢,在家还这么现眼!我简单收拾收拾,把父亲扶到炕上舀了一瓢水放在旁边,母亲干呕着说:都去别屋睡吧,这屋让他吐的,谁能住?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看见母亲呆滞地坐在还没收拾干净的地上,而父亲的脸已经发青了,裤子是湿的。

记得只有那次我们家的母猪压死几头小猪,母亲痛惜的抱着小猪的尸体瘫坐在我面前,而这次,我也瘫坐在那了。看着父亲那因为死亡而松垮走形的脸,鬓角花白的头发和胡茬,我意识到,这个把我从小养大供我读了二十二年书,徒步走60来里路给我存钱的男人没了,他熟悉的身躯还在面前但是不能再站起来连十块钱的活也要去干了,也不能在早上板着脸撒床气了,他死了!那天母亲哭得很吓人,没有声音没有表情,但是眼泪一直在流,父亲走后一个星期母亲都一个人在父亲的炕上坐着,不说话不睡觉也不吃饭,只是不停地抽烟,夜晚能看见黑漆漆的屋里一颗火星明明灭灭,什么声音也没有,后来又一天早上我去给母亲送饭,发现母亲的腿是湿的,烟灰落满了周围,手里的卷烟头都已经没有了火还在一口一口的吸着,从那一刻起,母亲就不认识我了,就不再是我母亲了,办完父亲的后世妻子就离开了,她从来不想在这里多呆上一秒钟,这里脏,土,原始,多住一天都会要她的命,我只能请了长假在家处理,照顾这个被附体的母亲。我给母亲洗澡,梳头,就像小的时候她伺候我一样,生命多么公平,接受的总要赋予,因为现在我已经是父亲了,人总是要从小长大,然后变老,人的一生有两次被照顾,又照顾别人两次,被父母照顾被儿女照顾,照顾儿女照顾父母,没有任何亏欠。

母亲大小便都不知道自理,我想起她曾说我小时候总是拉,总是尿,尿湿了孺子就趴在她的肚皮上,这次,轮到我了。妈,当年为什么不生一个女儿!我看着母亲年老而赤裸的身体,我感到生命如此不堪,记得有个艺术家曾经把一个浪迹街头的年老妓女雕成雕像,而她年轻时曾倾国倾城,如果是女儿也许不会觉得看着她的身体难过,也许不会考虑自己的老婆绝不会伺候自己的母亲而不得不选择养老院,又不得不支付大笔开支来照顾这不堪的生命!我看着母亲的私处,这是绝对的禁忌,但是我却是从这里第一伸出脑袋呼吸这个世界的空气,这是我来的地方。

我想起我的妻子分娩那天,除了我们家的母猪产子我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场面,原来生命的源头就如此不堪,妻子张开双腿痛苦地挣扎,产房里只有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和我想象的一点都不一样,母亲的妈妈坚持让她自然分娩所以没有进行剖腹产,但这换来的是我无法体会的痛苦,生命伴随着鲜血和痛苦而来,当我看见一个光秃秃的脑袋从妻子的私处挤出来并带着血水的时候,我感到这简直是地狱,医生正把一个血淋淋的怪物托在手里,我转身冲了出去在水池边大吐不止,于是我一直没有勇气抱这个孩子,甚至害怕看见他的脸,那天随着它降生的还有妻子的大便,生命的初始就不那么圣洁!于是我觉着我们一直在痛苦中迎来送往,在生命中见证着死亡与新生。

我记得的死亡大概从七岁时候起,第一次是外公,那一次我没在现场,而是睡在爷爷旁边,因为父母都去姥姥家奔丧,记得那一晚爷爷给我讲飞机的油是蓖麻做的,从此我对蓖麻就有一种崇拜感,爷爷在我的记忆里总是弯着腰,妈妈说是大革命的时候被斗的,说把水桶装满水挂脖子上弯着腰站在台上,一连站了三天,后来就再也没有直起来,十二岁那年爷爷死了,爷爷在炕上病了好久,他的屋里充满了浓浓的青霉素的味道,小的时候以为大夫打针就是对的,就能治病,现在想起来那根本不是治病,爷爷病重没有去医院而是让乡村大夫一瓶一瓶的打消炎药,一直到死,我甚至觉得爷爷不是病死的是被消炎药毒死的,我觉得爷爷死的很痛苦,回光返照的那一刻他想坐起来看看,但是已经说不出话了,爷爷的腿和臀部已经瘦的没肉了根本坐不起来,只能让别人把他推起来,那时他的大儿子却在窗外吵嚷着:推,推死他!爷爷年轻时对孩子不好,我父亲七岁时我奶奶就死了,爷爷对他的大儿子最好却反而死在他大儿子手里,而对于其他人他死不死,无足轻重!

爷爷出殡的前一晚,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不同的飞蛾在窗前飞落,有的像蜻蜓有的像蝴蝶,有的长着绚丽的尾巴有的洁白的像是雪花,那晚爷爷棺材上面就像正在飘着雪,多年后在一部小说中我读到说人死后灵魂会化作无数的飞蛾在人间徘徊,原来真的是这样,那晚之后再也没见过那么多的飞蛾在夜晚飞来落在窗子上,但是浓浓的青霉素的味道还能记起,那晚我的大伯喝的很高兴,我却吃多了江蛤蜊的肉吐个不停,江蛤蜊是软体动物,两扇壳中夹着舌足,吃的就是这块舌足,这种肉很硬,煮不烂,所以要先用木棍在石头上砸,然后用水煮,再用辣椒炒,味道其实一点都不好吃,又腥又膻一点也不像肉,但是吃几块可能就会吐,或者是过敏或者是因为肉太硬,我觉得人大概在两种极端情况下人才什么都吃,一种是没吃的必须什么都吃,一种是有太多吃的就想找其他没吃过的吃吃看,蛤蜊就是后者,不好吃还有人吃,但是吐的时候我感觉那味道就是那股青霉素的味!

再后来就是姥姥死了,姥姥是在冬天去世的,穿着她早就准备好的寿衣,姥姥也是不生不息就走了,因为姥姥是独居,所以没人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或是姥姥感觉哪里不舒服,只知道早上舅舅习惯的去姥姥的房里发现姥姥躺在炕上,没了呼吸。姥姥一直准备着死亡,我无法想象一个老人是如何淡然地面对死亡的,现在我都觉得没有比一点一点衰老然后看着自己死亡更可怕的了,但是姥姥似乎做到了。姥姥是个明了的老人,不会无端惊扰任何儿女,就是死都打算静悄悄的死不耽误任何人,这也是一种悲凉,年轻的人生了孩子做了父母,然后用最旺盛的生命阶段把子女养大,花去自己二十几年的生命去把另一些生命供养成人,不思回报,然后子女结婚有了孩子家庭和工作,生活和烦恼,这时曾经的父母已在遗忘中孤独的老去,白发苍苍步履蹒跚,但是却在自己用生命抚育起来的儿女面前成了外人,累赘,负担,无论在哪里都不是颐养天年而是寄人篱下,本应是儿女应尽的义务却成了惊扰和麻烦,而自己倒觉得自己不对,不应该麻烦他们即使是自己的死亡。上一次姥姥青光眼发作,头疼呕吐,姥姥觉得可能是快不行了就自己穿上了寿衣在夜晚孤独地等待死亡,另一次是中风,没办法自己穿上寿衣所以把寿衣拿出来工整地放在旁边自己躺在炕上,就这样一个准备死亡的老人终于等到了死亡,在静静的夜里离开了人间,那年姥姥九十岁,母亲哭了,哭得很伤心,她曾说不管多大岁数有个妈就是好,所以她比我幸福,五十几岁还有妈,而我刚三十三,妈就没了,只剩一个空壳,那次母亲伤心并不是很严重,毕竟人老了死亡是必然的,我们呱呱坠地就注定了死亡,生命注定是走向死亡的旅程,并且见证别人生命的结束,而在棺椁前的孩童就是一种生命的诠释。姥姥的屋里没有药味,而是熟悉的烟草味,一切都没变,只是老人,走了,当年我出生的时候,她,给我包的被!

我不想走,就如同多年前无数次开学我都不想走一样,我觉得这里是我的家,尽管阴暗灰尘但是熟悉亲切,我想自由,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于是我想到离婚,但是我的孩子降生了,我是个父亲,也许交出自由换来的就是年老时照顾我的人,生命是公平的,付出多少回报多少,我还得回去上班,养孩子,走的前一天晚上睡到半夜被熟悉的叫声惊醒,这种叫声在我的意识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只要一听到它我会立刻醒来,“儿子啊,还睡呀?”,我惊醒,厨房竟然有热气,有饭的味道,我起来警觉地看着她,她说:“快起来洗脸,吃完上学去,看等会晚了,车子给你推外头去了,手捂子和鞋都在你爸褥子底下呢。”这是年少时无数个冬日的早晨,要在天还没亮的时候骑着自行车去几里外的初中上学,每个早上就是这样被母亲叫醒,看着厨房的热气,然后她把我送到门,干冷的风会吹疼我的脸,那时母亲的枕边会放一块表,不时的醒来看时间起床做饭,但是现在母亲根本没有表,她还是习惯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什么,然后对着旁边说:“掌柜的,起来吧别睡了,吃饭吧,儿子要上学去了。”我不觉轻轻地叫:妈……

上一章 第八篇 杀人 幻想的街道最新章节 下一章 第十篇 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