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

我以为，临死前想要留下的一定是最珍贵的。

那天，他焚上艾灸，走进门房。来到了殷红色的深帐中，看着病榻上骨瘦形销的琵琶，忍不住俯身亲吻了下去。

彼时的琵琶早已朱唇不复，容颜苍白，但还是孱弱地拉了一下床旁的铜铃，窗边的鹦鹉回应道“琵琶，琵琶”。她娇嗔的拱了下鼻子，袒露了久违的笑靥。

隔日清晨，朝霞映红了骑田岭上嶙峋的怪石，山峦在云烟游弋间晦明交互。山中一处宁谧不喧的深巷，偶有几个农户垂首走过。而巷子尽头的蔡门早已是白旌长悬，素缟林立。

琵琶走了，走的悄无声息。他没有朋友，门前丧事鲜有人来祭悼。只有一人，一院，一鹦鹉。

他叫蔡确，曾是王安石变法的坚定拥护者。元丰八年，神宗驾崩，那也是一场葬礼。大臣们前往祭奠，却是万人于空巷，泣血撼五岳，孝衣麻幡遍布开封。这场葬礼同样也意味着变法的彻底破产。

蔡确收到株连，左迁至岭南瘴痢横行之地。妻子弃他而去，朋友没人送别。只有一位名琵琶的侍妾不离不弃的跟着他。

翻山越岭，不畏险阻，不知过了多久，才抵达岭南。安顿下来后，日子虽然艰苦，但也充满乐趣。这里的山水美景，如同一副副水墨写意。他常带着琵琶，泛舟湖上，看碧水湍流在山谷之间，人生快意寄托于二人的诗琴相和之中。

不久以后，蔡确养了一只鹦鹉，学会说话后，每当蔡确拉一拉身边的铜铃，鹦鹉就会叫道“琵琶，琵琶”。

这时候琵琶总会跑来，问道：“什么事呀？官人”

蔡确便宠溺一笑，回应道：“没事，没事。”他觉得琵琶被捉弄时，那拱鼻子的娇嗔模样很是可爱。

有了红颜的陪伴，他渐渐忘记了庙堂之中的尔虞我诈，案牍之上的伤神劳形。

可好景不长，无奈琵琶染上岭南的瘴气，形容日渐消瘦。他终日忧心难捱，以艾蒿代替檀香，汤药代替羹糜，日夜守候着佳人。奈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琵琶最终撒手人寰。那一晚琵琶最后一次替蔡确敲响了铜铃，鹦鹉再度唤起自己的名字，并用那个熟悉的表情，表达自己对爱人的情愫。

琵琶希望把最美好的记忆留在他心中。并嘱咐说：“我走以后，官人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蔡确含泪点了点头。

隔日他举办了葬礼，送走了这个灵秀淳朴又饱含深情的琵琶，只留下了那个铜铃还有会说话的鹦鹉。

此后，蔡确仍如往常一般，饮酒作诗，泛舟游玩。似乎没有多么悲伤。可日子一天天过去，蔡确的两鬓却被染的斑白。

直到有一天，他无意间碰到了那个尘封已久的铜铃，直听见人语鸟伸长脖子唤起“琵琶，琵琶”。

这一刻，他蓦然回首望向窗边，仿佛佳人犹在，一切如昨，点滴往事涌上心头，深埋的思念如决堤般泛滥。

他走向宅门，坐在了苔痕斑驳的石阶之上，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路过的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里只看到一个行将就木的老翁独自神伤。没有人安慰，也没有人理解。

那铜铃的天籁之声和鹦鹉的呼唤，仿佛和自己阴阳相隔的爱人给自己留下的最珍贵的念想。无奈，如卿般珍贵往往很难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