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八月十五中秋节，自然要阖家团圆的日子，南庆的京都今天很是热闹，比起前段时间的庆帝寿宴也不差什么了。今夜没有宵禁，街上到处都灯火通明，喧哗热闹，即便是叶闲坐在自己的院子里，也能清楚地听到外面的喧闹笑语。

　　叶闲的小院却和今天晚上的欢乐气氛格格不入，他蹲在院子里，手边堆着十几本佛经，从怀里掏出火折子，一本接一本的点燃之后，扔进身前的盆子里，十几本佛经烧的不慢，叶闲看着他们在盆里一点点地化为灰烬，抬头看着天空之中的皓月好一会儿，突然面西跪了下来。

　　五竹原本正安静地站在叶闲身后，见他的动作，也不免一时怔愣了一下，叶闲的膝盖素来硬的很，最起码五竹跟在他身边的小半年以来，别说是下跪了，就连一句软话都没有说过，无论何种境地之下，都是腰杆挺直，神色淡然，一身铮铮傲骨，任何人都无法折辱。

　　叶闲面西而跪，那是西楚的方向，他看着今夜格外明亮皎洁的月色，他不知道三十年前那晚的月色是否一如今日，但他知道那个人却已经是永远都回不来了的，裴沅就像是此刻空中的明月，高悬于九空之上，任何人都看得到，忘不了，却也像是镜花水月，摸不得碰不得，一碰即碎，脆弱的让人心惊。

　　叶闲闭眼做祷告状，他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心中暗自祷告：若是这世间真有什么转世轮回，因果报应，那长姐裴沅一生，为子孝顺恭敬，为姐妥帖温和，对幼弟谆谆教导，言辞恳切，心思明正，为君正直坚毅，兼济天下，让楚国百姓丰衣足食，富庶康乐，无愧自己，更无愧楚国百姓，即使万般杀孽因果，也自当有我替代，若真有来世，自当一生安乐无忧，万事顺遂如意。

　　想到最后，叶闲自己都忍不住想笑，他从来都是不信鬼神之说的，而且因为自身来历，对于生死之事也素来看的淡泊无畏，就连先昭帝昔日也曾说过，他此番心性倒是是个行将就木的老者，可直到裴沅在他眼前自焚之时他才知道，叶闲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不在乎许多人的生命，却无法对于裴沅的生命也依旧持淡然处之的态度，他常年抄写佛经，开始信鬼神之说，种种事情，无外乎就是想要自欺欺人罢了。

　　叶闲心里也总是怀着一份隐秘的期望，既然他自己可以转世重生，那么为什么裴沅不可以呢，或许她和自己一样，也去了一个全新的地方，开始了自己崭新的人生，那里没有阴谋诡计，没有朝堂凶险，生于平凡人家，父母双全，兄姊友爱，夫妻和睦，子孙绕膝，她也可以有一次平凡安稳的普通人生。

　　“五竹，”叶闲起身，转身看着五竹，眉眼之间隐含了三分有些悲戚的笑意，“去把我之前酿的酒拿出来吧，今天是中秋节，你陪我喝几杯。”

　　“好。”

　　叶闲擅长酿酒——五竹跟在叶闲身边小半年，就没见他有什么是不会的——差不多两个月前酿了几坛好酒，具体是什么五竹也不知道，只听叶闲说，是极烈的烈酒。等五竹把酒从后面拿出来之后，叶闲已经收拾好了院子，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膝上还放了他那把平日里视如珍宝的梧桐古琴。

　　“过来，”叶闲朝五竹挥了挥手，“坐在我身边。”

　　五竹听说的坐在了叶闲的对面，把酒坛放到了桌子上，叶闲也不急着喝酒，只专心地低头擦拭保养着古琴的琴弦，神态极为专注认真，手上的动作更是小心翼翼，好像把手里的东西视若性命一般，眉眼之间也自然而然地透露出几分温和笑意。

　　叶闲没有抬头，只是突然问道：“你会弹琴吗？”

　　“不会。”五竹确实不会，但是如果他要是想学的话，也是很轻松的。

　　叶闲笑了笑，伸手随意地拨弄了两下琴弦，琴音清脆空灵，是难得的极品，叶闲好像也被这悠扬琴声给陶醉了一般，神色愉悦而略带沉迷。

　　“我弹给你听，”叶闲轻声说道，“你想听什么？”

　　“随便。”五竹还是这么不解风情。

　　叶闲沉吟了一会儿，然后伸手在古琴之抚奏起来，不得不说，叶闲的琴艺确实不错，即使比不得楚钧尧和裴沅他们两个，也绝对是当之无愧的当世一流。

　　他一边抚琴，一边低声吟唱道：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见於飞兮，使我沦亡。”

　　叶闲低声把这首词来回吟唱了三四遍，说实话叶闲唱的绝对算不得好听，甚至好几句压根就没在调上，但是他的声音低沉磁性，带着五竹听不懂的复杂情感，好像一直是在压抑着什么，偶尔还会有几声细微的哽咽，配合着他手下略带凄凉伤感的琴音，听上去居然种奇异的温柔，温柔到让人心碎，五竹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也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感情，但是他心底里有一种声音告诉他，他很不喜欢这样悲戚寂然的叶闲。

　　一曲终了，叶闲手压在琴弦之上，看着五竹，扯了扯嘴角，问道：“你知道这首曲子吗？”

　　“不知道。”五竹摇了摇头 ，他确实不知道，当初设计他的人大概是没有雅兴，给他上传些诗词歌赋，琴曲音律方面的东西，来陶冶情操的。

　　“这首曲子叫《凤求凰》，是我以前告诉我长姐的，长姐很喜欢，还在原作上面做了些许的改动，曾经风靡锦都，我刚刚弹得就是长姐改动之后的凤求凰，唱的曲子，是凤求凰的琴歌，”叶闲把曲子的来历娓娓道来，“怎么样，好听吗？”

　　“好听。”五竹从不说谎，他说好听，就是叶闲弹得真不错。

　　叶闲有些得意地笑了笑，却又突然说道：“可惜你是没有福气听我长姐亲自弹得凤求凰了，那才是真正的人间仙乐，难得一闻。”

　　五竹几乎是想也不想地说道：“你弹得更好。”

　　叶闲好像略微怔愣了一下，极为认真地盯着五竹看了一会儿，然后笑了一笑，没有说什么，然后伸手拿过酒坛，拍开泥封，喝了一大口。

　　“你应该是能喝酒的吧，”大概是酒真的很烈，也或许是因为叶闲喝的有些急了，常常苍白的脸上，多了一抹有些病态的红晕，“尝尝看我酿的酒。”

　　五竹喝了一口，他其实并没有传统意义下和正常人类一样的味觉，但这并不妨碍他知道这是好酒，同时也是极烈的美酒。

　　叶闲问道：“好喝吗？”

　　五竹点了点头，说道：“好喝。”

　　叶闲不在理他，只自己抱着酒坛喝酒，他喝的极快，时不时地还会呛上几口，有些难受地咳嗽几声，不知不觉脸上就带了一些微醺的醉意，一坛酒并不多，不一会儿就已经见底了。

　　叶闲喝完了酒，又开始低头摆弄他的梧桐古琴，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哑声说道：“五竹，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觉得我天生就是没心肝的，是个最为冷酷无情的人。”

　　“不是的，”五竹毫不犹豫地否定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你是个好人。”

　　“好人，”叶闲的声音之中是说不出的自嘲，“我若是好人，那这世上就没有十恶不赦的人了。”

　　叶闲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着苍穹之上的那弯皓月，嘴角带了几分隐含疯狂的笑意，眼神之中不再是刚刚略带游移的不忍，反而坚定至极，甚至是偏执，凛冽锋利，似一把出鞘的宝剑，通身都是灼眼的锋芒，倨傲自信，狷狂桀骜，浑身杀意凛然，这才是西楚澹泊公该有的样子。

　　“罢了，我既然选了这条路，一路之上的刀枪剑雨，磨难艰辛，自然是要自己扛着的，”叶闲的语气轻缓而又不容置疑，“万般杀孽因果，自是都不足为惧的。”

　　五竹皱了皱眉，他很少见这样锋芒毕露的叶闲，而现在的叶闲，他不仅仅只是锋芒毕露，甚至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子偏执疯狂，那种霸气桀骜，睥睨天下的样子，莫名的让五竹想到了一个人——叶闲的亲生父亲，此刻端坐于皇宫之中的南庆皇帝。

　　正在五竹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有人在叩门，五竹看向叶闲，自那日叶闲说要闭门谢客开始，叶闲这些天就真的什么人也没见，那天季淮清来了，叶闲也让五竹给打发走了。

　　“五竹，去开门吧”叶闲却好像早就知道来者是谁一样，继续低头拨弄他的古琴，此刻的他又是往日那副云淡风轻的清冷模样。

　　五竹开门，来者正是叶澧，他没有理会五竹，径自进了院子，看着低头抚琴的叶闲，声音平稳之中略带了几分急促：

　　“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