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自从上次在监察院谈话之后，言冰云和叶闲就彻底分道扬镳了，虽然知道叶闲就在京都，和监察院不过一个时辰不到的路程，但言冰云想着他们上次并不算是愉快的对话，所以他宁肯绕道而行，这段时间也没有再在叶闲院子门口经过一次，只是每日的闲暇功夫都被他慵来看着叶闲给他的银针发呆，叶闲给他的那本《神雕侠侣》他也已经看完了，看完之后才知道，叶闲当初增针之时未尽之意。

　　杨过和郭襄，言冰云自己觉得，确实很像自己和叶闲。

　　郭襄注定不过是杨过生命之中的过客，而杨过却是让郭襄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人。

　　就像是叶闲之于言冰云，一眼惊艳，此后余生都将念念不忘，而言冰云之于叶闲，就像郭襄之于杨过，注定就只能做个无关紧要的过客，或许今年之后惠风和畅，天朗气清的一个午后，叶闲会突然想起言冰云，原来还是认识这么一个人，随后就又抛之脑后了。

　　可郭襄到底还是有杨过为她精心准备的三件生日礼，是他故交长辈之后，有金针之诺，而言冰云又有什么呢，一枚银针，一本话本，和几场无关紧要的谈话，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全部了，平淡无奇，嚼之乏味，没有半点可供回忆之处，那里比得上杨过和郭襄之间的火热挚诚，轰烈恢宏。

　　言冰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今夜一定要去见叶闲一面，有一些话可能说出来会后悔，可如果憋在心里，一辈子不说，言冰云一定更会后悔。

　　言冰云换了一身衣服，走到叶闲院子的门口，还没得及敲门，院门就开了，是五竹，他好像还是一如既往死寂平静，可不知道是不是言冰云的错觉，他总觉得五竹今天好像有些急切和担忧。

　　言冰云下意识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五竹没有说话，或许是他在考虑要怎么说，又或许压根就没有说话的打算，正在言冰云还想在开口问的时候，叶闲房间里突然传出了瓷器摔碎和明显压抑不住的痛呼，习武之人，五感皆胜常人数倍，言冰云站在院外，隐约听到些叶闲的低声呢喃。

　　“出什么事了？叶闲怎么了？”

　　言冰云顾不得什么体面规矩，他知道叶闲大概是出了什么事情了，直接闯了进院子，五竹并没有拦他。

　　“不知道，他不让我进去。”

　　“他不让你就不进去，如果真出了点什么事……”言冰云的话只说了一半。

　　即使知道自己绝对不是五竹的对手，言冰云也还是选择推门，奇怪的是五竹安静地站在言冰云的身后，并没有拦他。

　　后来言冰云才明白五竹的想法，叶闲是不允许五竹进他的房间，可他没料到言冰云会突然来拜访，所以自然不会说什么言冰云也不许进他的房间，如此一来，五竹也不算出尔反尔，看上去木讷寡言的五竹，其实也有副玲珑心肠，当然这都是言冰云后来想出来的，他现在看到的就是一身狼狈的叶闲，跪坐在地上，拿着一块碎瓷片准备割腕自杀。

　　吓得言冰云赶紧上前夺下叶闲手中的瓷片，然后把已经半昏迷的叶闲搂入怀中，这才发现叶闲不仅消瘦的像是个女子一般，而且浑身冰冷发抖，脸色苍白，额角处的血迹未干，左手掌心的刀伤也在泊泊流血，可还是用最后一点力气想着那块碎瓷片的方向努力伸手，嘴里呢喃着什么。

　　言冰云仔细一听，尽是一些不成句话，反复只念叨着‘回家’这两个字，然后终于力竭昏死在自己怀里，言冰云赶紧把人抱到一片狼藉的床上，也管不了其他，在屋里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金疮药，简单的帮叶闲身上的两处伤口。

　　“不行，叶闲伤的太重了，我得回去找院长，请费介帮忙。”

　　五竹用铁杵拦住要回监察院找人的言冰云：“不行，叶闲说了，不见陈萍萍。”

　　“可是……”

　　言冰云明白叶闲的意思，他自己就是监察院的人，怎么会不知道现在监察院里对叶闲和一众西楚使团的态度，确实，如今让叶闲和陈萍萍接触过多，不是一件好事，可是叶闲现在的情况，确实不是言冰云这三脚猫地医术能够料理好的。

　　“对了，西楚使团，怎么把他们给忘了，”言冰云想起了大理寺之中的曹煊他们，曹煊是曹书白的侄子，又和叶闲是自幼长大的交情，没有理由要害他，“五竹，你看好叶闲，我去一趟大理寺去找西楚使团的人。”

　　凌骁慢悠悠地走在四人的最后，想着刚刚曹煊把他们紧急叫起来说的话，其实也就说了一句话‘叶闲出事了’，然后凌骁从赵以浔简单了解一下事情，然后就跟着一起来了。

　　相较于言冰云季淮清他们的焦急疑惑，凌骁的姿态可以说是悠闲疏懒至极，全然没有半分上心的样子，凌骁确实也是不担心的，他确定叶闲是不会死的。

　　至于原因，凌骁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笃定叶闲无事，毕竟从言冰云的讲述来看，叶闲的情况明显不是很好，可凌骁却总想着当时叶闲和他说的，‘我的命就在这，只要你能赢了我，你就可以替你父帅报仇了’，虽然叶闲这个人一身的缺点，冷厉，阴鸷，暴虐，寡恩，但为数不多的优点就是素来都是言而有信的，既然说了要等他取命，自然不会就这么死了。

　　凌骁突然发现，即使自己恨叶闲恨得咬牙切齿，深入骨髓，却也同样一如当年一般信任着他，有多恨他，就有多信他。

　　季淮清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叶闲，雪白的亵衣之上满是灰尘血迹，头上，左手上都缠着厚厚的纱布，但仍然隐约可见几点零星的血迹，脸色已经不能说是苍白了，而是没有一丝人气，仿若死人一般，干净规矩地躺在床上，神态安详静谧，甚至嘴角隐约含笑，让叶闲这个人看起来不知为何突然多了一份圣洁之感。

　　季淮清见叶闲如今的模样，下意识地回退了一步，绊在门槛上，幸亏凌骁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季淮清跑到叶闲的床前，看着仿若一具尸体般死去苍白的叶闲，下意识地替他搭脉，虽然薄弱杂乱，但好在叶闲的脉搏友在。

　　季淮清长叹了一口气，总算是放下了心，让开地方给曹煊，让他替叶闲诊治，言冰云站在曹煊身边，紧紧地盯着叶闲，唯恐他突然消失一般。季淮清看着扔了一地的字团，捡起一个打开一看，上面用秀逸端正的字体写了半句诗‘沅有芷兮澧有兰’，字迹略显潦草无力，可见书写之人，腕力不稳。季淮清把地下的纸团一个个打开来看，都是这半句诗，大多都是写废的，难得的几个写好了的，字迹也潦草至极。

　　凌骁没有进屋，他站在房间外面，抱肩倚墙而站，五竹就在他的对面，相较于其他人，凌骁无疑是极为清闲宽心的，还有闲情雅致，看看今夜不错的月色。

　　“言公子，麻烦你和五竹一起去烧热水，越多越好，准备沐浴的东西。”曹煊的医术师承曹书白，他的二叔，虽然比不过叶闲，但是现在这种时候也是够用了的。

　　“好。”言冰云和五竹立刻去准备。

　　“淮清，按着当年的方子去熬药，药材安之院子里都有，”曹煊眼睛一眯，从地下脚凳处发现了一颗褐色药丸，“还有把阿骁叫进来，从外面关上门，我不发话，你们都别进来。”

　　“知道了。”

　　凌骁进屋就看到曹煊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个玻璃小瓶，里面之有浅浅一层的褐色药丸，凌骁知道那是曹书白当年给叶闲特别研究的止疼药，效果奇好，但是对身体的伤害也是极大的。

　　“这一小瓶按理，是一个月的量，今天才初五，就只剩这么多了。”曹煊把药瓶放回床头的暗格里，里面满满登登地放着和刚刚一样的玻璃小瓶。

　　“已经过了子时，所以严格来说，今天是初六。”凌骁站在床头，看着昏睡的叶闲，其实较之季淮清，他是第二次见到这样子的叶闲的，上一次是六年前，他从极北之地，取药回来，也是这么大病了一场。

　　“你看上去，并不担心。”曹煊起身，他的声音平稳坚定，是会让人觉得安心的那种声音。

　　凌骁坐到刚刚曹煊的坐的地方，看着叶闲，叶闲的容貌虽然不错，却也并不能说是多么完美的，尤其是这凌骁面前，天下除了裴沅裴泓姐弟，又有谁敢在凌骁精致完美到天怒人怨的容貌面前自夸颜色。可是之前若是凌骁和叶闲走在一起，人们虽然大多为凌骁的容貌所惊艳，可能让他们瞩目更久的却是叶闲。

　　叶闲是美的，凌骁当年和叶闲说过这话，再一次酣畅淋漓的情事过后，凌骁躺在床上，看着眼角嫣红未退的叶闲，说的这话。

　　叶闲之美，不在皮囊表相，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或者用叶闲的话来说‘气质’，叶闲之美在于他的与众不同，在于他的特立独行，在于他的孤独偏执。

　　叶闲之美在于，那种好像永远和周遭世界格格不入的干净赤忱，那份好像永远都难以磨灭的赤子之心，那个坚定无谓的眼神，那份虽千万人吾往矣是的慷慨气度，那个可笑可敬的伟大信仰，那颗真的平等对待世人的挚诚之心，那身融入骨血与生俱来的铮铮傲骨，那份‘世道昏暗，吾辈当身化明灯’的坚定，有了这些东西，皮囊之美有算得了什么呢。

　　叶闲是美得，美得让他身边的人都不自觉的被他所吸引，被他所改变，他的美不局限于皮囊美丑，不局限于生死二界，甚至不局限于漫长时光。

　　叶闲之美如明珠耀目，宝石璀璨，但更像一面镜子，站在他面前，才会发现，自己有多丑陋。

　　凌骁伸手，慢慢抚摸上叶闲干燥苍白的唇瓣，从一些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忘了的记忆里，叶闲的双唇红润饱满，比点了口脂的女儿家还要好看。

　　“怎么救他。”

　　凌骁的声音较之往日低沉了些许，眼中满是情深似海，也全是彻骨恨意，爱恨纠缠，辨不清，道不明，只能这么糊涂下去，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你内力深厚，替安之梳理安抚下他体内乱窜的内力，我再辅以药浴汤药，便可无碍。”

　　言冰云站在叶闲的房门之外，看着紧闭的房门，目光灼灼，好似要把门框射穿两个窟窿，看着里面的情况。

　　凌骁坐在一边的凳子上，脸色有些苍白，他刚刚帮叶闲梳理安抚下内力，自己也有些损耗过多，热水和澡桶已经送了进去，季淮清也在，剩下的就看他的曹煊的了，五竹在熬药，所以此刻不大的院子里，只有凌骁和言冰云。

　　凌骁看了一会儿言冰云，突然开口叫他：“言冰云。”

　　“宣武侯，有何指教。”

　　言冰云不喜欢凌骁，凌骁这个人倨傲，残忍，冷漠，刻薄，浑身上下除了一副好皮囊确实没有什么值得让人喜欢的地方。

　　“你喜欢他，”凌骁的语气正常的好像是在说自己不小心踩死了一只蚂蚁一样，“我是说叶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