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叶闲站在监察院门口的石碑处，陈萍萍告诉他，这是他娘立在这里的，监察院的立足之本。

　　“生而平等，人人如龙。”叶闲伸手拂去石碑上厚厚的灰尘，尘埃飞扬间他不小心被呛了一下，“我好像明白你是从哪里来的了。”

　　陈萍萍坐在他的花房中，说是花房，也就不远处有几朵野花，叶轻眉当年随手撒的种子的，另一边有一张案几，平常陈萍萍也会在这看看文卷什么的。但现在他正坐在案几后，专心地在剥荔枝。

　　叶闲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正低着头，细心认真地剥着荔枝，旁边的小碟里放着已经剥好的一些，几缕恰到好处的阳光从房间之中唯一的窗户照到他的身上，看上去莫名多了几分暖意。叶闲的脚步一顿，这样的陈萍萍一点都不像监察院院长了，反而更像是宠爱呵护他的长辈。

　　“来了，”陈萍萍把最后一个荔枝剥好，抬头看着仿若踏光而来的少年，“过来吃荔枝。”

　　陈萍萍说到做到，那天叶闲跟他说想吃荔枝，第二天傍晚，新鲜的犹带水珠的荔枝就送到了他眼前，叶闲知道那些荔枝是陈萍萍派黑骑快马加鞭从岭南运过来的时候，心里居然还背了两句杜牧的诗，用以自嘲。

　　“我看到那块石碑了，”这一段时间下来，叶闲和陈萍萍之间的关系倒是有所缓和，叶闲虽然对他依旧防备谨慎，毫不信任，但起码不像最开始那样抗拒他了，“上面落满了灰。”

　　“那是你娘当年写的，是监察院的立足之本，我还记得第一次听你娘说这些话的时候，完全被镇住了，我从来没听过这么伟大的理想。”

　　叶闲把荔枝核吐到一边，他看着满脸回忆温和的陈萍萍，在他面前陈萍萍从来都是无害平柔的样子，仿若一个普通老人。叶闲很早之前就知道陈萍萍，不过那个时候他没心思去想这个让诸国闻风丧胆的暗夜之王究竟是什么模样的，在他心里无外乎就是阴鸷深沉，满腹算计，隐身与黑暗之中，神秘莫测，这一段养伤时的相处，叶闲也大概知道，他当年想的没错，陈萍萍确实深不可测，心智聪慧，不过，叶闲看着眼前的老人，他决定再加一条，一个过分天真的理想主义者。

　　“有人信吗，”叶闲的声音清朗之中略带嘲讽，“我刚刚说了，那块石碑之上落满了灰尘，立在那里，与其说是立院之本，我怎么觉得更像嘲讽呢。”

　　陈萍萍被少年坦率而犀利的话语给惊了一下，这些事能看清楚的人不少，但这么多年，敢在他面前说的，却只有叶闲一人。

　　“那你信吗？”

　　“我今年二十四了，”叶闲听了陈萍萍的问话之后，沉吟了片刻，然后垂眸看着自己修长白皙的十指，陈萍萍给他用的药极好，一点伤疤都没留下，“如果是我十六岁的时候，我说不定会信。”

　　陈萍萍看着清冷寂然的少年，又是如此，他狠狠地皱了皱眉，又是如此，叶闲总是会露出这种表情，自嘲厌恶冷漠，又带着仿佛看透一切的淡然，静静地待在一旁，死寂得犹如一具了无生气的尸体，他很心疼这样的叶闲。

　　“不说这些事了，谈点别的，”叶闲又吃了一个荔枝，“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世的？”

　　“是一封突然出现的信。”

　　“信？查到来路了吗？能给我看看吗？”

　　陈萍萍从一旁拿出那封信，上面的字迹整洁干净，清清楚楚地写了叶闲的身世，以及他的生辰八字和身上胎记，叶闲其实也看不出什么，字迹虽然好看，却有些过于整洁，甚至略带几分别扭。

　　“你知道是谁了吗？”

　　“我人缘不好，”叶闲把信递给陈萍萍，“仇家倒是一大堆，会救我的人，当真没有几个。”

　　“监察院也没查出什么来。”陈萍萍这一天一直派人再查这封信的来历，可插来插去，到最后却是什么也没查到。

　　“字迹过于工整，纸张也是京中常用的，上面略带草药香，应该是和药铺医馆有关，上面的药香之中不乏一些珍贵药草，这些东西京中只有几家医馆会有，不过即便一一去查也没什么意义，送信之人既然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信送进来，想必也已经安排好了后手。”

　　陈萍萍看着侃侃而谈的叶闲，他的话和前几日监察院八处主办宣九的几近一样，怎么说呢，若说平日里的叶闲是寂静无波的深潭，那现在的叶闲就好像是用人往深潭里扔了几块石头，微微溅起了一些水花。

　　叶闲平静而简洁的说着自己的分析，自然而然之间就流露出了傲气，对自己分析实力的自信，掩饰不住，也不需要掩饰。

　　“你很了解这些东西吗？”陈萍萍想要知道叶闲过去的二十多年到底是怎么过的，监察院查不到，陈萍萍多是从这段时间和叶闲相处之中的蛛丝马迹来大致推断的。

　　叶闲只是笑了笑，并不答话，他把最后一颗荔枝吃了，然后起身站到屋子里那些脆弱而美好的花前，他知道这是他母亲叶轻眉种下的花。

　　“陈萍萍，”叶闲老是这么没大没小的直呼陈萍萍的姓名，“我的伤已经好了，今天是来向你辞行的，我要走了。”

　　陈萍萍抬头看着那个站在屋中唯一阳光下的少年，平素的清冷疏离此刻好像已经消散了不少，面上甚至隐隐含了几分笑意，他的脸色是一如既往的苍白，看上去也还是病弱的，但是偏偏他站的笔直，眸中倒是无甚波澜，但就是透着一股坚毅果决之气。

　　“你过来，我有东西给你。”陈萍萍没有想过拦下叶闲，他也拦不住，他和叶轻眉一样，骨子里透出来的执拗。

　　叶闲接过陈萍萍递给他的东西，这一看不要紧，叶闲诧异地挑了挑眉，监察院的提司腰牌，陈萍萍居然就这么交给他这个来路不明的人。

　　“为什么给我这个？”

　　“留着给你防身，京都城中处处皆暗潮汹涌，好好保护自己。”

　　“监察院提司，独立于八处主办之外，和他们平级，陈院长，你就这么把提司腰牌给了我 好吗？”

　　叶闲逼近陈萍萍，消失了好几天的试探又回来了，他双眼微眯，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他的眼神很危险，锐利凌冽，如出鞘之宝剑，寒意凌人危险可怖，仿若一头蛰伏与暗处的野兽。

　　“这本该是你的。”陈萍萍好像一点都不在意叶闲危险冒犯的目光，他只是温柔平和地看着好像叶闲，好像在看着一只小兽张牙舞爪的人展露自以为锋利的爪牙。

　　“那若是我想要监察院呢？你也给吗？”

　　“你想要吗？”

　　“不想。”叶闲毫不犹疑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他可不想再当这种暗碟头子了。

　　叶闲把一直藏在袖中的东西递给陈萍萍，这是他这几天做的，本来还没想好什么时候送出去，如今倒是水到渠成了。

　　陈萍萍打开叶闲递过来的木盒，里面是一只男子束发的木簪，木料不是什么难得珍贵的，但是贵在工艺精湛，通体打磨的圆润干净，甚至隐隐呈现一些玉的光泽，上面刻着的花不是其余惯有的梅兰竹菊，而正是现在屋中的那些野花，刻功很好，惟妙惟肖。

　　“你这是……”陈萍萍看着叶闲，眼中的情绪略有复杂，但总之不是叶闲喜欢的。

　　“送你的，希望你喜欢。”叶闲看着好像很是欣喜的陈萍萍，又想起这段时间这个人对他的种种上心宠爱。

　　“你打算在京都留多久？”之前叶闲和陈萍萍说过，他想游历天下，看遍世间繁华美景。

　　“一年吧，”叶闲原本准备半个月后就离开，可是看着陈萍萍，一时不知道怎么的就改了主意，“我在京都过年，明年初春在离开，我在京都租了个小院，你应该知道地址的，你随时可以来，还有，不要派人看着我。”

　　“好。”

　　叶闲看着陈萍萍，又想起刚刚监察院门前的那块石碑，想起老人对他的纵容呵护，叶闲一时沉默，然后陈萍萍只听到他略带自嘲厌恶的声音，“如果我早几年遇见你，如果我十六岁遇到你，我一定……”

　　叶闲垂头，陈萍萍一时也看不清他的神情，叶闲在心中问自己，就算是早些年认识来又能如何，不过平添一份纷扰罢了，他这几年很少这么心思起伏。

　　“罢了，”叶闲抬头，还是那副恬淡自如的神情，“罢了，不说了，陈院长再问你两件事可不可以？”

　　“你说。”

　　“我的生父是谁，”叶闲看着陈萍萍略有躲闪的样子，“你放心，我只是好奇一问，并不会真的找上门去认亲，不会让他负责，扰了他一家安宁的。”

　　陈萍萍一时还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叶闲他的身世，一是怕他自己接受不了，二是宫中那位的心思，不知道他想不想人叶闲这个儿子。

　　“算了，那第二个问题，我娘当年住的地方，可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