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
李清诗觉得自己已经十分困了，几乎睁不开眼睛。
隐约的，她感觉自己被人背在身上奔波。
那人的后背很宽阔，平坦，虽然有些颠簸，但又给人莫名的安心。
她朦朦胧胧的，眼前有莫名的杂乱的事物景色略过，耳边隐隐是人的呼喊。
急切，匆忙。
她眯眼悄悄听着，觉得有些心疼。
然后她睁开了眼睛。
她忽然有些后悔。
其实她不该睁开的。
沐轩风浑身已被鲜血浸透，一双疲惫的眼睛正在看着她苦笑，
“看来我们已经逃不掉了。“
他把李清诗小心的放下，和她并肩站着。
在他们面前，是无数肃然而立的沉默人影。
一半黑衣，一半白衣。泾渭分明。
但他们都是来杀人的。
作为江湖上势力最大的两个帮派之内的重要人物，沐轩风跟李清诗之间的相恋，叛逃，无疑是对他们最剜骨刨心的刺痛耻辱！
而耻辱就必须用鲜血洗刷！
所以有九十七名身处于江湖各处的杀手第一时间放弃了手里的事务，不惜奔波千里将他们围杀至此！
或许这些杀手之前都是李清诗，沐轩风的朋友，家人，下属。但现在，他们之间只是执行帮规的冷血杀手与叛逃者的区别。
不过眼尖的李清诗倒是真的从这些蒙着面的杀手之间找到了不少熟悉的身影。
她无力的笑笑，想要起身打个招呼，却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动不了了。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脚已经被人砍断了。
沐轩风在一旁痛苦的道：“伤你的人，是我的叔父。“
李清诗沉默。
这几天她已经听他说起过他的叔父。
自然也见过。
事实上，“小流苏“沐敛羽的大名在江湖上也很少有人没听过。
赫赫有名的停云轩就是他与沐轩风的父亲沐良月一手打拼出来的。
虽然他已经近五年没动过手，但所有人都不会因此而小觑于他。
因为他是天下第一的暗器大师！
据说沐敛羽瘦削修长的袖子里永远备着十七把羽毛一样锋利轻薄的短刀。
但李清诗却没想到，这沉寂了五年的十七把快刀第一次出手就是废掉了她的手足！
但李清诗又好似一点也不在乎。
她只是看着沐轩风笑：“还好废的只是我的手脚，不是你的命。“
于是沐轩风眼里的痛苦更深了，“若是当时我真的死了，或许你还能活下来。“
“就算你死了，她也一样要死！“
有人突然冷冷的插嘴。
于是李清诗也露出了苦笑。
她已听出这是谁的声音。
“铜臂铁虎“陆成江是个身形极为壮硕的汉子，但他的目光却像剔骨的刀子一样阴翳。
身为江湖顶尖势力“时雨阁“的二把手，能值得让他亲自出马的事情并不多。但李清诗一点也不意外他的到来。
因为陆成江的结拜大哥白行舟是她的亲生父亲！
更何况，这几天来时雨阁大小姐逃婚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所以不管是因为什么，他都得来，李清诗必须死。
陆成江现在看李清诗的目光已经恨不得将她活剐！
李清诗不禁流露出了悲伤的神色。
她知道她有错，不该离家出走，不该爱上不该爱的人。
但是身不由己的一生，又哪里比得过一天的自由快乐？
于是李清诗重新抬头对沐轩风报以微笑。
沐轩风温柔的将她抱住，轻声道：“就算我们都要死，但好在我们还能死在一起。“
在他们面前三丈处，陆成江与沐敛羽并肩而立，手下百名死士一字散开，握刀不语。
夕阳明耀而血红。
陆成江突然冷冷的道：“你们就算死了，也不能在一起！“
沐敛羽看着沐轩风接话道：“你的尸体将会被丢到大荒山喂狼。而你的小情人则会被吊在时雨阁的最高处示众三天。“
“这就是私通外人的下场！“
“好一个外人！“
沐轩风突然嘲讽似的大笑起来，“既然彼此为外人的你们都可以站在一起，看来就算我们死了，尸体分散两处，可是我们的幽魂还是会在黄泉之下相逢！“
李清诗也笑：“那么你可要走的慢点，我腿脚不好，追不上你。“
两双冰凉的手彼此紧握。
沐敛羽森森而笑：“那就废了你们的四肢，把你们丢在最深的幽阁里，割去你们的舌头，剜掉你们的眼睛，让你们永远也找不到，看不到，感受不到彼此！“
沐轩风附和般大笑：“多好的主意！“
然后他忽然脸色一冷，道：“那你们为何还不过来？！“
他们当然不敢过来。
因为在沐轩风与陆成江沐敛羽之间，有一块小小的木制地标插在地上。
破败不堪的木板，上面红色的字迹已经近乎剥落殆尽，但依稀能看出是两个苍劲大字—
“阎！罗！“
破损的木板，模糊的字迹。
似乎一阵风就能将其吹倒。但现在它却仿佛是一道坚固无比的屏障，将沐轩风，沐敛羽他们之间隔开。
沐敛羽冷笑：“你们自作聪明以为找到了庇护？你们站在里面只会死的更惨！“
陆成江道：“在地狱里，那些鬼怪会让你们连死了都不敢相见！“
沐轩风无所谓的笑笑。
其实早在他向李清诗伸出手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不在乎生死。
他之所以逃到此处，只是因为不愿死在自己的亲人手中。
相信李清诗也是如此。
沐敛羽看出了沐轩风的死志，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你若是愿意回来，我可以不杀你。“
沐轩风嘲讽似的笑，“回哪？那个冰冷如囚笼的帮派？“
沐敛羽怒道：“那是你的家！“
沐轩风道：“一个没有一丝人情的家？“
“那可能是你的，但绝不是我的。“
沐轩风否认道：“我的家有慈祥的父亲，和蔼的母亲，不是严酷的帮主和放浪的妓女！“
沐敛羽恨恨道：“可惜你的家永远成不了如此。“
“或许我的梦不真实。“
沐轩风偏头看着李清诗微笑，“但至少我可以让我的孩子有一个慈祥的父亲，和蔼的母亲。“
李清诗脸色微红，却勇敢的对上沐轩风的视线，认真道：“而且我们的孩子也一定是一个和你一样勇敢的男子汉。“
“那你们就去地狱里做梦吧！“
沐敛羽阴测测的笑着，忽然闪电般出手！
他一出手，就是绝命的杀招！
十七把泛着寒光的短刀从沐敛羽袖中飞出，如泼雨般扎向沐轩风与李清诗。沐轩风甚至能闻到从刀上传来的幽香。
是毒！
沐轩风猛的瞪大眼睛。
然后他一推手，想要把李清诗推开。
这时候，他已经顾不得太多。
但是李清诗的动作比他更快！
四肢筋脉已经废掉的李清诗忽然挣扎着扑到了沐轩风身前。
锋利密集的刀雨转瞬而至。
李清诗的眼里忽然有热泪盈眶，她一把将沐轩风牢牢抱住。
沐轩风目露痛苦。
这难道就是他们最后的结局？
两个向往自由的人，却因为自由而死？
沐轩风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但是那阵刀雨久久没有到来。
也永远不会到来。
……
……
不知何时，一只柔弱的手突然探出，轻微拂动宽大的黑色袖袍，就将那一阵飞刀全数抖落。
“地狱里的事情还是交给厉鬼来处理比较好。两位就不要多管闲事了。“
清清冷冷的，一位纤弱人影挡在了沐轩风与李清诗身前。
漆黑的长衫，洁白的手。
“孟婆！“
九幽之下，奈何桥边，就是孟婆。
沐敛羽吃了一惊，道：“什么时候你也有闲心思凑热闹？“
孟婆的脸上带着面纱，一双好看的眼睛里满是冰冷，“你们两个大高手带着一群小高手来阎罗的地盘胡闹，到底是我闲，还是你们闲？“
沐敛羽拱手笑道：“既然过了界，那隔日停云轩自然有赔礼奉上。“
孟婆道：“赔礼就免了，江湖上还从来没有收了停云轩东西最后不吐出来的说法。“
沐敛羽笑笑，道：“既然如此，那这两个叛徒…“
孟婆道：“进了地狱，自然是地狱的鬼。“
沐敛羽皱眉道：“是活的鬼还是死的？“
孟婆道：“那得看我的心情。“
陆成江冷哼道：“什么时候地狱里小鬼的死活要看孟婆的脸色了？“
孟婆微笑，然后她轻轻撩起袖子，露出掩藏在其中的密秘。
那是一条漆黑如龙的刺青，盘在手臂之上。。
“阴龙缠腕？“
沐敛羽沉默了一会，才对着孟婆一拱手，道：“恭喜孟婆掌管十八层地狱。“
“既然孟婆喜欢他们，那他们的命就是你们的了。“
说罢，沐敛羽转身就走。
陆成江脸色铁青的站了片刻，忽然也朝着孟婆拱拱手，带着人匆匆离开。
孟婆站在原地沉默了会儿，突然一拂袖，道：“你们也滚吧。“
沐轩风有些意外：“你不杀我们？“
孟婆转头看向沐轩风，道：“你难道想死？“
沐轩风道：“不想。但阎罗殿从来没让踏进领地的人活下去过。“
孟婆道：“那是因为以前我没掌握十八层地狱。“
沐轩风沉默。
因为孟婆掌管了十八层地狱，所以规矩改了。
这其实是个很简单的逻辑。但现在这个简单至极的逻辑让沐轩风有些惊心！
十八层地狱里不止有厉鬼，还有无数的杀手。
沐轩风盯着孟婆那双极为好看的眼睛，道：“看来以后阎罗殿有许多规矩要改了。“
孟婆淡淡道：“先前救你们，只是为了给停云轩跟时雨阁一点不讲规矩的惩罚。“
“但如果你们再胡乱说话，我保证你们以后可以永远在一起。“
沐轩风喟叹。
“我们欠你一条命。“
沐轩风抱着李清诗转身离开。
他走的很慢，很小心。
因为他受的伤已经太重，稍不留意就要摔倒。
而李清诗伤的更重，哪怕一点点颠簸，都会让她感到痛苦。
夕阳渐垂，黄沙漫吹。
沐轩风抱着李清诗的背影萧瑟而无助。
今天活下来的他们，明天又在何处？
孟婆静静的看着他们，眼里突然流露出一种非常奇怪的神色，然后把他们叫住，
“你们不妨入我阎罗殿吧。“
在这个时候，沐轩风忽然眼里有热泪盈眶。
谁能想象，向这两个无助的人伸出援手的会是江湖上最凶名昭著的孟婆？
但是沐轩风苦笑：“怕是不行了。“
孟婆报以不解。
李清诗突然抬头对着孟婆笑了笑，笑容苍白而无力。
“原来孟婆是一个好人。谢谢你。“
孟婆冷笑。
身为阎罗殿的杀手，因她直接或间接死去的人远超过一个小镇的人的数量。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但看着李清诗的笑容，孟婆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掀开了她的衣服。
一柄纤如蝉翼的飞刀从李清诗的背后刺入，锐利的刀尖穿透了她的小腹。
孟婆不禁悄然攥紧了手。
沐敛羽的飞刀原来不止十七把！
沐轩风有些悲伤的道：“这一剑原本是要刺入我的喉咙的。“
孟婆道：“她死定了。“
沐轩风痛苦道：“但我却不会死。也不能死。“
“我还要替她复仇。“
李清诗沉默。眼角已经有泪流出。
两个相爱的人，果然连死了都不能在地狱相见。
这岂非是世间最痛苦的事情？
孟婆闭目沉默了很久，才认真道：“她的确是死定了。但我是孟婆。“
沐轩风怔住。
地狱里助人投胎转世的孟婆，难道也能起死回生？
沐轩风眼里忽然燃起了希望，她看着孟婆，一字一句，“你如果救好她，我们跟你一辈子！“
可惜你们也只能替我杀人。
孟婆在心中暗道。
然后她悠悠道：“据说大疆外有种神奇的医术，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它就能把人救活。“
“大疆…“
沐轩风眼中的光芒又渐渐暗淡了下去。他只感觉嘴里满是苦涩。
大疆离此千里之地，等他们去到那里，恐怕李清诗已经死去多时了。
难道这真的就是天意弄人？
沐轩风失魂落魄的转身离去。
也就在这时，他忽的听到孟婆说，“恰好这种医术，我会一点。“
……
……
李清诗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有痛苦，也有温馨。
痛苦很多，温馨很少。
但一点点的温馨就足以将所有的痛苦掩盖。
她在梦里看到，在无际的大海边，少年正在追着少女嬉戏，奔跑。
海鸥围绕着他们起舞。
朝阳明媚。
累极了的少年看着少女微笑，伸手想要为她抹去脸上的不经意沾染的海水。
但他突然停下了手。
因为阳光照在少女的脸上，水珠反耀着光明，少女的脸变得十分美丽动人。
少年竟是看的呆了。
而许是被少年看的久了，少女脸色微红，低下了头。
李清诗看着他们微笑。
然后李清诗突然醒来。
冰冷漆黑的房间内，透着难以掩盖的血腥味。
李清诗突然有点想哭。
其实她不知道，她的脸上已经泪流满面。
赵晓仁看着低声哭泣的李清诗叹息。
李清诗安静的时候其实很美。
她的脸就像是上天赠予的礼物。不管是画着大红的浓妆，还是此时被雨水泪水洗净后的素颜，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娇柔美丽。
美丽的脸，娇柔的心。
赵晓仁突然注意到李清诗的脸有些白。
不是那种因为惊吓，受冻，或者流血过多造成的白，而是那种冰冷，死气沉沉的苍白。
就像是…死人的脸！
褪了妆的李清诗简直就像是一个死人！
赵晓仁忽然想要呕吐。
李清诗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哭泣，她歪头看着赵晓仁，忽然问：“有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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