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北有佳人（24）

“孩子？哦，对了，还有孩子呢.....”

听到夜修闵提起腹中胎儿，安和瑛仿若梦中初醒，目光茫然地抚摸着凸起的小腹，如此几息，才是确认了自己的身体中确确实实跳动着另一个小生命的心脏。她的眼睛中，流露出的神色，既似欣悦，又似痛苦，杂糅在一体又多出些不知出处的憎恶。

这是个生不逢时的孩子，无论是“他”的诞生，还是“他”如今的存在。

忽然，在夜修闵还未反应过来的瞬息间，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云纹雕花金匕首，把间花纹繁复，中镶一剔透的灰紫萤石，月光从窗里透来，于其上折射出幽微的光芒。

她以此抵腹，冷哼一声：“既然皇上对此子仍有念想，不若让妾身以‘他’为码，换取妾身与恭王殿下的性命如何？这可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妾身想......”

夜修闵似是愣了会儿神，但也只是一会儿。还未等安和瑛说完，他就伸出左手，毅然夺过她手中的匕首，同时右手抓过安和瑛先前抵腹的那只手，狠狠向她的头顶方向翻折，两人也顺势往窗边撞去。

只闻“哐”得一声闷响，惊得后面随行的寥寥几个小太监猛一抬头，又猛一低头，心里各有各的念头。其余的人均是夜修闵私下养了许久的私兵，训练有素，自然不管。稍稍一会后，耳尖的小太监便听得“哒哒”几声马蹄，这不短不长一队人马，倒只有秦时凌一人好奇这马车中的异响了。

“秦大人，您怎么上前来了？”随行的太监总管并不是从小作为伴读跟随夜修闵多年的杨公公，而是一位年迈的老太监。老太监姓文，是伴了先帝多年，如今依旧在宫里当值为数不多的老人之一。秦时凌自然也见过这位老人不少次，很是熟捻地回道。

“哎，原是文公公。这不听见这儿的声响，怕皇上出事，这才过来看看。”

文公公摆摆手，对秦时凌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道：“秦大人的耳力倒是愈发好了。劳烦大人跑这么会，皇上这儿没什么大问题，大人且回去守着那群犯人便好。”

“这......”

秦时凌看着马车一侧飘着的薄纱，底下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一条淡蓝锦带缀在其间，由为显眼，从窗沿垂下一截，其余皆不能见。

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稍有迟疑，还是微微一点头，勒马回头：“还请公公多照看着点，下官便先回去了。”

“秦大人好走。”

再说回马车这边，听见那声响动，夜修闵也是微微一皱眉，紧张地觑了眼安和瑛，见她并没有什么在意的神色，心下暗自松了口气，举起另一只手上的匕首，横握于她的眼前，距她面上不过堪堪半尺。

他看着这把做工精良的匕首，也认得不是寻常的物件。或许不该用认得，而是认出更为恰当。这还是当年先帝在位时，某一次使国来朝供奉给先帝的物件，后来他又当着众人的面赏给夜随风的。他也是嫉恨了很久，虽然不久之后夜随风就跑出皇宫做他所谓的风雅骚客去了，那份感情也只是愈加浓烈起来，甚至于已然在流逝的时光中成长为一道他无法跨越的坎。

他还记得那时使臣恭敬地将这把华美的匕首献给先帝身旁的文公公，深色激动地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听不懂的话，译来大约是这算得上他们的圣物，神圣无比，能够庇佑持有者不受到任何伤害，只会被赐给最尊爱珍重的那个人。

然后，它被先帝赐给了他最仇视的皇弟，现在，它又被他赠与他最宠爱的妃子。

鲜红的血液顺着刀面流下，理所应当地滴在安和瑛洁白如玉的脸庞上。红似朱砂，大概也足以为美人添上些别样的风情吧。

匕首虽然华丽，也不是中看不中用的花瓶。也正是因为他知晓它的锋利，才会在认出来的一瞬间将它夺过，即使伤害自己也在所不惜。

“没什么可以想的了，爱妃。说到底，你只是空有才情罢了。”夜修闵笑着道，“皇室凉薄，杀子弑父，可不是当着玩笑话儿。”

......

十五佳节，月圆之夜，白玉叮当终是被不详的暗鸦与血色染成危险的色彩。然而这一切，再怎么惊涛骇浪，动魄惊心，也只是困囿于小小一方秦家土地，再大一点，消息也飞不出一个城郡，与天下之疆土相比，实在是小得可怜了。

只是自这日之后，前后不过一月有余，天下的百姓们也纷纷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官府四处征兵，大大小小的粮商发了财，大户人家的门紧紧闭起，时不时传出些乒乒乓乓的声响，街道上涌入许多生面孔。这一切的变化，靠近皇宫的皇城感觉最为明显，平日里呼三喝四，恨不得就长在大街上的纨绔们统统没了踪影。不论是小商小贩，还是高楼朱户，一律是关了门闭了户的。大街小巷里飘荡了些许稚子老翁的声音，恰似催落了那枯叶儿的瑟瑟秋风。

世人皆感叹，这大燕国的基业，真像是一株浮萍，在风雨中飘摇了许多年，怎么也得不到安定。

而这浮萍的拥有者，此时正紧皱着眉头，听着大燕国仅有的几位将军连绵不断，不着实事的扯皮。

“恭王......夜随风真是狼子野心，竟然在南府偷养私兵！还要打着那么离谱的名号，纠集了十八郡多少人，闹得人心惶惶，真是......”

“高大人，陛下叫我们来是让你在这儿抱怨的吗？还是好好想想法子，如何尽快平息这些才是。”兵部尚书撇撇嘴，一点也不掩饰对禁卫军统领高云济的轻视。这位才过弱冠的公子哥不过接着前任高统领的位置，随着陛下的登基才被一手提拔起来。小小毛孩儿，连战场都未上过，若是衣裳溅上一点血星子，怕是也要哭闹半天吧。

陛下还是太过年轻啊......

如此一瞬之间，兵部尚书的心思就转了几回。尚且透着锐利的目光凝视着眼前的年轻人，也不见他有一丝惶恐，反倒是摊摊手，语气轻快地说道。

“南府也不是我在看着呀，这在杨大人眼皮子底下发生的，该问杨大人呀。夜随风的兵可不是一朝一夕就成，难不成是杨大人......”

“高大人你胡说什么！”突然被点名的杨大人身子一抖，赶忙抬头觑着夜修闵的神色，不见有异，瞪了高云济一眼，低头拱手道，“陛下，此事确是臣的失职。只不过夜随风集结的大多是贫民百姓，也有山中匪者，鱼龙混杂，虽人数众多，也不过些花架子，实在不足为惧。”

说到此，杨大人确实话锋一转：“但是民众的意愿实在不能不忽视，百姓是载国之水，夜随风说皇上的皇位来路不正......”

“这都是无稽之谈，夜随风妖言惑众，百姓们相信就算了，杨大人你怎敢信口胡说？”站在兵部尚书后方的司城不等杨宪语毕，首先嚷嚷起来。这位和高统领看上去一般年岁的陈司城和兵部尚书沾点亲，如此多事之秋，也被夜修闵叫来凑个人头数。本就一心想要在皇上面前露个面，又看到一位高云济竟和陈尚书平起平坐，心中不忿，此时逮了机会，就急哄哄地跳出来要表忠心哩。

“这里有你什么话！别插嘴。”

陈尚书一把拉住陈聪的衣袖，小声警告。看着从杨大人那头飘来的一个轻飘飘的眼神，心中更不是滋味，只瞪一眼后头无措的小孩儿，沉默不语。

“百姓相信，这就足够致命了。”无人言语，杨大人捡了之前的话头，从容地继续说道，“夜随风此人，做事也算光明，自诩清高，从不屑用这些小计谋。若真有不轨之意，更可能直楞楞地冲来。臣听闻，秦大人府中有一位二公子，踪迹成谜，做事有些乖张，私下里也不是十分清白。若是如此一位人物站在夜随风身后的话......”

说至此，杨大人明显地停顿了一下，直直望着秦时凌，目光里明显透露着这事我有过错但你也逃不掉的意思，直白地叫人不好装作不懂。秦时凌叹口气，今日就算杨大人不提，火也迟早烧到他这里。

杨大人素日与他无仇无怨，毫不隐讳地说道他那不省心的弟弟，就差指着脸质问是不是秦时明撺掇夜随风造反了，怕也只是得了皇上的授意吧。

北府的大户人家不少，秦府只是其中之一，在众人眼中，与其他的张府李府之流并无不同，唯一特殊一点，大概就是无论大燕国的皇位上坐着什么人，都对秦家信任有加吧。就拿那幅千万人想要得到的表面上只是山水图，实际上隐藏着龙脉所在之地的图来说，如此重要的东西，能让先帝毫无顾忌地寄放在秦府，当今圣上也未曾提过取回之事，就可见一斑了。

然而这份信任，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出现。这是用秦府无数先祖的鲜血注灌，秦府后世一代代努力维护的结果。大燕国的开始，也是由秦府的先祖，大燕国史上唯一一位异姓王爷陪始帝一步步打下的。后来那位王爷封了官，进了爵，国家安定后就毅然辞去爵位，安安心心领着一份俸禄，只在暗地里不知给皇帝办了多少事。后来大燕国一代代的盛世，哪里没有秦家的身影。

信任始终伴随着猜忌，夜家人血液里流着猜疑，却不得不照着前一位皇帝的教导，小心地使用着秦家这柄利刃。不久前，皇上才敲打他一番，这才多久，又来警示他了？

终究还是不信任啊！

想及此，秦时凌又是不住地叹息：“此事确有秦时明的参与，夜随风聚集起的草班子虽然不足为惧，但秦时明手里还握着一支说不清来历的私兵，怕是只有请高大人统帅的禁卫军多多费心了。”

高云济点点头，对着秦时凌露齿一笑：“秦大人大义灭亲，真是令人好生佩服！禁卫军的本事大人不必担心，定会保证好皇上的安全，只是夜随风在南府蠢蠢欲动，还是早些解决为妙。”

“不如去请吴将军回来？吴将军身经百战，解决这些自然不在话下。”杨大人建议道。

“不可！吴将军镇守边关，怎可随意召他回来。”陈尚书立即出声反对。

“那依陈尚书看该如何？”

“这......”他犹豫了良久，明显拿不定主意，“皇上......”

夜修闵头疼地揉了揉脑袋，现在可用的人实在是不多：“不若此事由陈爱卿你来负责，必要时高统领也会给予你一定的帮助。”

“这，陛下......”

看着陈尚书吞吞吐吐的样子，夜修闵顿时觉得更加头疼。他都把禁卫军调给他差遣了，这老狐狸还想要什么！

“有什么就说！安国定邦乃是国之要务，等你在这支支吾吾，出了差错拿你是问！”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夜修闵这一出声，陈尚书吓的立马就跪倒在地：“陛下息怒，就算为国而死，臣也是义不容辞！”

“只是禁卫军肩负着保护陛下安危的重则，万万不可离开皇城半步。臣以为，陛下不如让秦大人来。秦时明也在叛贼之列，有秦大人的帮助，想必也会更加稳妥。”

“秦时凌不行。”夜修闵皱眉道。

听闻此言，陈尚书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跪着，一副皇上不同意他就不起来的姿态，看得夜修闵愈加阴沉。无人言语，御书房的气氛也愈加沉重，杨大人垂首站着，沉默不语，唯恐战火烧到自己身上。秦大人则心事重重，眉间缠绕着忧愁，无心去管现在的局面。而来凑人头数陈聪早就跟着陈尚书跪下，头埋在腿间瑟瑟发抖，活像只受惊的小鹌鹑。

“嗤。”高云济轻笑一声，仿佛像一颗小石子，搅活了这凝固的气氛，“陛下，我大燕国能文尚武者多少，人手不够，再提拔几个不就好。”

“高爱卿言之有理。”夜修闵呼出一口气，眉头舒展几分，“陈爱卿，你有什么推荐的人物没有。”

陈尚书连忙扒拉了一下身后的陈聪道：“陛下，这位是我麾下的司城陈聪，为人忠厚老实，文韬武略样样不差，一年前那件......”

陈尚书正滔滔不绝地介绍陈聪如何如何厉害，如何如何有谋略，牛皮快要吹到天上去时，夜修闵却正眼也不抬，一点也不介意陈尚书口中堪比孔明先生的人物此时还躲在他身后快要哭出来，兴趣缺缺地挥了挥手。

“擢杨聪为兵部侍郎，兼安南左副将军，辅佐陈爱卿讨伐反贼，安定南府。班师回朝，另当重赏。”

“微臣谢皇上！”

“谢谢皇上！谢谢皇上！”陈聪听着这么一会儿自己的官职就升了一阶，轻飘飘地不似在人间，感受到陈尚书又在暴躁地扒拉他，这才如梦初醒，激动得以头抢地，梆梆直响。

陈尚书：......

哪来的倒霉玩意儿！

看着这一出闹剧，高云济嘴角弯弯，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样子。他拱一拱手，微微俯首。

“皇上，微臣这儿也有一人，想要举荐给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