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牛·鸟（炎黄篇）·九

白泽的话在不久后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应验。

炎黄两大联盟的合并让人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得到了和平优渥的生活，每个人都享受着当下的平静祥和，同时期待着更美好的明天，即便他们的东方有一头猛兽在暗中磨牙窥探，人们也未曾因此心悸。他们相信自己的联盟牢不可破，炎黄的子民不会被外来的蛮夷击破，那东夷迟早会成为讴歌“黄地”功绩的其中一个篇章。

身为首领的轩辕却从未对东方放下过戒备，早在东海海滨捡到白泽时，他便深切地体会到那个被称作九黎的东夷部落和他们的首领蚩尤是多么可怕的存在。那时有熊还很弱小，他带着一部分族人开拓势力，收服他人，在误打误撞中来到了蚩尤的地盘。若不是当时遇上了白泽，凶兽遇之而退，恐怕一行人早就死在蚩尤豢养的那批凶兽爪牙下。

轩辕没有与蚩尤和他的那八十一人兄弟正面对上过，但单从他们有能力豢养九尾狐这种蛊惑人心喜好食人的凶兽来看，这帮人的凶恶程度只怕是会更上一层。

当初蚩尤因为轩辕过于弱小而放了有熊一马，如今却不可能坐视炎黄势力的日趋强盛。虽然轩辕在阪泉一战中得到了应龙的认可，他却始终不敢掉以轻心，如今不是独善其身的时代，不保持自身的强大只能被他人吞并。所以他不曾解散军队的编制，本人也时常到场去观摩军队的操练，蚩尤这一大患不除，他便一日不能得安心。

太平的日子果然没能持续多久，首先从榆罔那里传来了告急的求援——蚩尤已经无法忍耐他的枕边还睡着另一只巨兽，主动拉开了战事的帷幕。

这蚩尤和他的兄弟们个个铜头铁额，手持金锐之器，以吞食金石的猛兽为坐骑，早已隐居二线的榆罔节节败退，居住的九隅沦陷，只能一路奔逃向轩辕求助。

情况危急，轩辕点起兵马，和常先等人一同出征，决心联合榆罔将蚩尤的军队遏制在涿鹿一带。这是最后的防线，一旦被突破，先不说蚩尤和他的族人会做出什么恶行，单是那大批的凶兽，部落里手无寸铁的族人们只能落得个口中食的悲惨下场。

只是这一次的战争，他没有把握能赢过蚩尤。己方只有应龙，武器又不如蚩尤一方精良，面对装备精良勇猛善战的九黎人和深不见底的凶兽大军，轩辕不知该用怎样的办法才能扭转劣势获得胜利。

“——这就是为什么我跟上来的缘由。”白泽踩在行军图上，不容置疑地说，小孩在一旁小鸡啄米似的猛点头。

轩辕脸色铁青。

“那请告诉我，你又为什么在这里？”他怒火中烧，目眦欲裂，竟一掌将面前的矮案拍成两截，“耀——！”

“总而言之，轩辕还是选择了让我们留下。”小孩趴在白泽毛绒绒的躯体上长舒了一口气。

“但我再也不想看到那么可怕的脸色了。”白泽整个兽生中何曾受过这般气，语气中还透露着几分后怕，“都是你这小鬼发什么疯非要跟上来！”

“可是我们不来的话，轩辕怎么应付那帮凶兽呢？”小孩翻了个面，扳起了指头数数，“就算你和轩辕都说让我同你一并留在后方就好，可要是轩辕在前线因为凶兽的缘由落败了，我们后方也不见得有多安全。但若是我俩一起来前线，你能发挥你的威能吓退那帮凶兽，轩辕和部落的大军专心对付敌人，而我则有你和轩辕的双重保护，这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把我和轩辕都给算计进去了，你这小鬼的机灵跟谁学的？”白泽哀嚎。

当然小孩给出的道理非常简单，只是碰巧抓住了它白泽和那轩辕小子的死穴，只能被吃得死死的。

轩辕需要一个能压制凶兽的法子，白泽要寸步不离地护人周全，可只要小孩一并到了前线，两个问题都能迎刃而解，看准了这一点的小孩才会半是恳求半是要挟地让白泽带着他“偷渡”上了轩辕的车乘。

但是这样做，谁又能保证小孩的万无一失？

轩辕给出的条件便是一旦击退凶兽大军，立即派人护送小孩回家，免得夜长梦多。

眼下他们已经临近涿鹿，大军选了块平地驻扎，距离预想的主战场还隔了段不近的距离。

这片土地还未被蚩尤染指，可这夜风飒飒，草木瑟瑟，尘土翻滚，隐约嗅到那遥远的东边传来的一股股阴冷粘稠的气息。夜巡士卒手中的火把似无根的秋葵飘荡，马匹不安地从鼻中喷出哧响。连周边的鸟兽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趁着夜色簌簌奔逃在榛薄间，只怕被那不祥而肃杀的气息沾染上皮毛害了性命。

次日白昼也变得昏暗，羲和的光辉被不祥的阴霾笼罩，怪风呜咽着穿梭于平原上。风沙散去后，东方那铜头铁额、头生犄角、三首八足的霸主脸上挂着扭曲的笑容，他的皮铠上还残留着干涸的黑色血迹，座下黑白相间的猛兽喉间发出檑木击石般的低吼，背后竖起的金锐之器磨得锃亮，闪烁着冰冷的寒光，麾下成千上万只凶兽的磨牙声听在耳里，宛若尖刃贴在皮肉上一寸寸刮开般令人脊髓发凉。

双方都没有讲和的意念，只是不约而同地高举令旗，振臂斩下！

顿时喊杀声震天，涿鹿这片大地如同开闸的水坝，两方军队如两股潮水般汹涌地卷在一起。九黎恶鬼模样的士卒只是狂笑着挥舞刀斧，任凭那炎黄的刀剑砍在皮肉上，再也不进分毫。恶鬼的皮肤如同金石那般无坚不摧，他们不必顾忌防护，只需挥舞着利器，所到之处便是一片血花，断肢残骸在空中打着旋儿飞开，摔在那还未死去的炎黄同僚面前。

似乎是闻到了空气中爆开的血腥味，那躁动的凶兽大军也不再等候蚩尤下令，独角蠱雕尖啸着自空中俯冲而下，九首九尾的蠪侄同它们的远亲纯白妖异的九尾狐发出婴儿啼哭般的鸣叫，似羊却头生四角的土蝼下一秒张开了满是利齿的血盆大口，彘身人面的合窳裹挟着水流在尸块间奔流。众凶兽尖笑之间大啖着人类的血肉，利爪下撕裂着尚在挣扎的士兵，鲜血浸湿了脚下的土地，连九黎那勇猛的士卒也不敢轻易靠近它们周边，生怕一并做了它们的口中餐。

营帐中站起了一道身影。

“白泽？”小孩不安地回头，他们的营帐位于营地中心，那凶兽和九黎的联军虽然和炎黄联军厮杀得惨烈，却也未能突破轩辕榆罔的防线，这里至少还没出现漏网之鱼。

“没想到昆仑的神兽也来淌这趟浑水了……”原本是白泽的位置出现了一团白光，那光芒愈演愈烈，一道与白泽声线类似但更为低沉的嘶吼首先传出，接着从中探出四只虎豹般健硕的利爪，白云般飘逸的长毛飘荡在空中，尖锐的绿角刺破了光芒的包裹，圆润的碧珠化作了尖锐的墨绿竖瞳，倒映出小孩讶异的面庞。

“这便是我真正的形态。”“长大版”的白泽低头看着小孩，嘴角扯出了一个微笑，原本只有小孩一般高的小兽现在挤满了大半个营帐，“是时候得拿出真本事来了，不然我白泽的脸搁哪儿去。”

“上来吧。”它俯下身子，示意小孩抓着它的鬃毛爬到背上，“坐稳了？那我们就——出发了！”

一切只发生在一瞬之间，小孩只觉得耳边如落雷轰响，眼前闪过许多模糊的画面，无措间只能抓紧了白泽的鬃毛紧紧伏在白泽背上，便是来到了战场的正上空。

“怎么样？”

“……虽然我很喜欢你的这个形态，很好看，但是，”小孩诚恳地说，“这种瞬间移动再也不想体验第二次了，我只觉得肚子里的早食要从嘴里颠出来了。”

“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都享受不到的待遇，你就知足吧。”白泽翻了个白眼，心思却是牢牢地拴在了战场上，眉头紧锁。

不知这些凶兽是被什么蛊惑了心智，对于人类血肉的渴求竟然压倒了本能之于它的恐惧，连它本尊都到了这么近的距离，也不见得这些凶兽有丝毫退却。

“小鬼。”它突然呼喊了一声，高空中无法看到任何战况只能埋在白泽背上的小孩抬起了头。

“睁大眼睛，接下来的东西，你要把它们一个不漏的记住！”

小孩还未来得及回应，比白泽恢复原貌更为强烈的白光自白泽周身闪耀起来，但光芒看似耀眼，却并不灼人。

他仿佛被置身于一览无际的白色空间中，伴随着白泽嘶哑浑浊却带着君王般威严的咏唱，一幅古老的长卷在眼前飞逝而过。小孩用尽了浑身解数，眼珠跟随着画卷展开的速度飞速转动。他看见了，那众多未知的神兽画像，以诡谲的笔触游走于绸缎上，白泽、三青、当康等等熟悉的身影掠过，晦涩抽象的古语在每一幅画像下书写描绘着人类至今也未知的秘辛。

他沉浮于这光怪陆离的世界中，殊不知现世中正处于群魔乱舞中的凶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狂欢，俯下身趴在地面上呜呜地哀鸣，最后在越来越快的唱颂中颤栗着站起身，如同野兽般四散奔逃。

蚩尤眼里浮现出讶异的神色，他抬起头，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随后下令鸣金收兵。

与此同时，白泽也停止了咏唱。

瞬间从画卷的世界中抽离，小孩一下扑倒在那厚实的脊背上，一双琥珀般的眼瞳睁得老大，双手死死抓着鬃毛，整个人如同缺水濒死的河鱼一般抽搐着从空中攫取着氧气。他几乎是用尽了有生以来所有的精力来记下这幅长卷里的所有内容，大脑在短时间内是宕机了。

白泽也不好受，短时间内爆发大量的神力驱逐成千上万只凶兽，上一次这么干估计都是几百年前的事儿，一时也累得够呛。

这一兽驮着一人徐徐飞回营地，甫一回大帐，巨大的白色身影晃动了几分，缩成了小小的一团，背上的小孩也一同滚落下来，一人一兽就这么彻底睡死了过去。

待到轩辕收兵回营，看到的便是小小的孩童怀抱着白色的小兽，在草席上睡得正酣这样一幅画面。

紧锁的眉舒展开来，他露出了近日来的第一个笑容，为一人一兽盖上了毯子。

辛苦了，白泽，小耀。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