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者不言

　　这事儿说来实在是巧，彼时谷中二人刚破除第一重考验，哪吒法力被封，自是有些吃力，正欲休息片刻，却不料秘境之中瞬息万变，顷刻阵起，天光失色，数千铜镜浮现在四周，将他们二人分隔开来。山鬼恰好于此刻落入山谷，被阵法认作考核对象，一并拽了进来。

　　铜镜阵中禁用法力，加之周围虽然昏暗却并非完全无光，使得阵中之人难以分辨自己身在何处。一人多高的铜镜错落四周，镜中虚影清晰如真，且每隔一段时间还会变换位置，只有找到唯一的那条“生路”，方可出阵。

　　山鬼叹了口气，扶着身边的镜面从地上站起来。她落进阵法时被一视同仁地禁封了法力，直接从半空掉下来，以一个不甚雅观的姿势亲密接触大地。好在她体质特殊，要是换了别人，这一下八成得摔断几根骨头。

　　但不管怎么说，眼下还是得先从这大阵中出去。山鬼揉着隐隐作痛的手臂，抬眼环顾四周，一时间被镜中映出的无数重道路和人影晃了眼，索性轻阖眼睫，脚步微动，似是有些章法地在镜间穿梭。

　　——然后没过一会儿就看见了蹲在地上捂着额头的哪吒。

　　且说哪吒虽然善战，但毕竟年纪尚小，本就对阵法之事一知半解，如今又用不了法力，在这铜镜阵中兜转了许久，不小心一头磕在镜面上，疼得整张小脸都皱成了包子褶儿。这会儿听到有人靠近，他正要喊一句“二哥”，却在看清来人时硬生生在嘴边打了个转：

　　“山鬼……姐姐？”

　　山鬼走近几步，有些好笑地向他伸出手。而哪吒脸上则难得显出几分不自在的羞赧，站起来胡乱抹了几下身上沾到的土灰，又抬手挠了挠头，问道：

　　“山鬼姐姐怎么也在这里？”

　　“我原本是想来看看情况，但来的不巧，正好落进这阵法里了。”

　　“那山鬼姐姐，你知不知道要如何破阵？”

　　山鬼闻言，只是淡然一笑，竖起食指抵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哪吒见状，不明所以地眨眨眼，但也没有再问。他虽是孩童心性，却有傲气，当下就转身盯着两侧的铜镜继续钻研阵法去了。

　　过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哪吒像是琢磨出什么门道，寻着通路向前走。而山鬼则不远不近地跟在他后面，神情很是悠哉，甚至时不时停下来端详铜镜上繁复的花纹，颇有点游园赏春的意思。

　　行经一处岔口，哪吒似乎有些犹豫，左右看了半晌才迈出步子，可还没走几步就发现这是条被封住的“死路”，心情难免有些急躁，垮起个小脸抬脚踹向身边的铜镜，却不料那面镜子忽然移动了位置，若不是有人伸手拉住他，免不得又要摔上一跤。

　　“哪吒兄弟？”

　　“杨二哥！”

　　诚如上文所言，来人正是杨戬。要论阵法方面的造诣，杨戬作为“天下第一聪明”的玉鼎真人之徒，自然不会逊色。

　　“哪吒兄弟，这铜镜阵中机关不少，你可有受伤？”

　　“机关？我这一路过来，并未遇到什么机关。”哪吒有些不解地摇摇头，继续道：“不过我倒是遇见了山鬼姐姐。”

　　“山鬼姑娘？”杨戬神色微怔，大概是觉得有些意外，“她没与你同行？”

　　“嗯？山鬼姐姐不是就在……”

　　哪吒回身一指，才发觉身后不知何时已经空无一人。杨戬略作沉吟，似是有几分猜测，便伸手拍了拍哪吒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多想，以出阵为先。

　　另一边，离开铜镜阵的山鬼站在悬崖之上，而她面前的正是这处神祇山谷的主人——东皇太一。东皇太一看起来是位年岁稍长的男子，苍色外袍上的花纹极为独特，仿若有斗转星移的夜空与白昼交替，草木生长又凋零。

　　“兄长。”

　　东皇太一乃九神之首，平素中直方正，却拿自家的弟弟妹妹们没有办法。这会儿看见排行最末的小妹在自己面前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只能是无奈地按了按眉心，道：

　　“卿茹，娲皇有命，我等不得干预人界战争。”

　　“没上战场的事，怎么能叫干预呢？”见东皇太一并未真的动怒，山鬼一改先前的乖巧站姿，背着手身子微微前倾，弯起唇角笑得狡黠，“更何况，兄长您不也放他们进来了。”

　　“要知道，若没有您的许可，就算是娲皇亲临，也不一定进得来这神祇山谷吧。”

　　——换句话说，东皇太一给哪吒杨戬他们开这道门，本就是娲皇授意的。

　　“所以，我们的娲皇殿下，是想要阐教……”

　　“卿茹，慎言。”

　　东皇太一沉声打断道。

　　山鬼眨眨眼，顺势噤了声，又转身把目光投向下方的山谷中。杨戬与哪吒已经出了镜阵，四周一片开阔，已寻不到方才那无数铜镜的痕迹。

　　“杨二哥，我们这算是通过考验了吗？我好像没觉得有什么变化啊。”哪吒搔了搔脸颊，有些不解地左右张望着。

　　“未必。”杨戬四下环视，忽地注意到一处原本被藤蔓遮掩着的石壁裂开一道缝隙，宽度仅容一人通过，于是叫上哪吒，二人一同走到石壁前。

　　然而靠近那道裂口时，杨戬感觉到有种无形的力量阻住了自己，哪吒却好像不受影响，径直走进狭窄的通路中。

　　“哪吒兄弟。”

　　“嗯？杨二哥，怎么了？”

　　杨戬沉吟片刻，将自己遇到的情况告诉哪吒，然后道：“大约是这山谷的主人设下了限制，后面的考验，我不能参与。”

　　 哪吒虽有些年少莽撞，但心思通透，眼睛一转也明白了一二。更何况他从来都是“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性子，当即仰起小脸，拍了拍胸脯道：“这本就是我一人之事，杨二哥不必挂心，等我的好消息。”

　　杨戬颔首，又道了句“万事小心”，直到身披红绫的总角孩童小跑进山谷深处，才转头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绿色倩影。

　　“山鬼姑娘。”

　　“杨将军。”

　　女子浅笑着应了一声，抬手将一缕鬓发拢至耳后。因着先前哪吒提起过在镜阵中偶遇山鬼一事，杨戬对她的出现并未表现得太过惊讶，只是心下不免又多了几分思虑——

　　虽然山鬼自称岐山山灵，但仅是一介山灵，怎会对盘古灵石了如指掌，又怎会知晓连他师叔太乙真人都要翻遍古籍寻找的秘境，还能在其中来去自由？

　　可她确实并无恶意，又相助良多。方才在镜阵中，若不是有她从旁看护，以哪吒那直来直去的性子，免不了要吃些苦头。身份一事，许是有难言之处，也未可知。

　　见杨戬一副想问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样子，山鬼花了好些力气才忍住溢到唇边的笑声，状若无事发生似的拨了拨袖口。

　　“我见杨将军一人守在这里，怕你无趣，就来找你说说话。”

　　这理由寻得蹩脚，但二人彼此心知肚明，纵有万千疑惑，也就此轻轻揭过了去。杨戬素来不是喜好刨根问底之人，闻言自是从善如流，不再多问，只道了一句：

　　“这段时日，有劳山鬼姑娘。”

　　……

　　虽然找了个陪人聊天的借口，但山鬼与杨戬其实都不算健谈。起初，山鬼会讲些山野趣事，后来又兴起问到几场商与西岐的战役，杨戬便一一同她解答，眉眼间一片澄澈认真，倒是半分不耐之色也无。

　　再后来，山鬼施法搬来几块青石，充作桌椅，拉着杨戬坐下烹茶。她随身带着一套光洁莹润的白玉器皿，茶叶则是岐山特产的冰玉兰花，香气清冽，入口回甘。不知从哪一刻开始，二人都不再言语，只是品茶、赏景，看山中鸟雀来回、天空流云缈缈，竟有那么几分岁月静好的味道。

　　直至日暮西山，伴随着飞鸟归巢的，还有一声由远及近的“杨二哥”。杨戬起身望向天边，只见红绫翻滚，两簇灼亮的火光烧红了漫天云霞。哪吒的法力显然已经恢复，满脸的喜悦藏都藏不住，刚一落地就要拉着他的杨二哥分享。杨戬下意识看向身侧，却发觉伊人已去，独留一缕冷冽茶香。

　　……

　　是夜，月朗风清。

　　山鬼坐在悬崖上，摆弄着一小块带花纹的石头。越过起伏的山势与树林，隐约能看见远方错落的篝火、连绵的军帐，以及城墙高大模糊的轮廓。

　　离开神祇山谷前，她和东皇太一谈起过炼化盘古灵石一事，对方像是早已知晓她的打算，只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上古九神，化生天地万灵，不入轮回，除非自愿，否则称得上不死不灭。而炼化灵石，就意味着多了一处“命门”，自身存灭皆寄于外物，着实不算什么好事。

　　——可娲皇开出的价码，山鬼无法拒绝。

　　她很清楚，一旦封神事毕，天庭人手充盈，以昊天那比麻雀大不了多少的心胸，是容不下他们这些不受管辖的古神在自己眼皮底下逍遥自在的。哪怕杀不死，也有千百种办法处置他们。

　　况且，如今天道已是定局，即使九神联手相抗，遭难的总归还是曾经信仰他们的下界生灵。

　　所以，山鬼只能选择相信女娲的承诺。

　　可她未曾料想过，娲皇所谓的“安稳无恙”不过表象，待一切尘埃落定，终究还是——

　　故人离散，再难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