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话 殡丧（上）

秦家的宅院坐落在七家镇中心偏北，阔荡的院落和垒墙的青砖显示着秦家的兴旺。

　　跨过大门，越过庭院，迎面而来的是四间正房，那是秦培宽两口子的居所，秦金泰住在西厢房，东厢房是农忙时“觅汉”临时歇脚的地方，所谓“觅汉”，是鲁东的对佣工称谓，这些“觅汉”家中往往地少田薄，就在农忙时到田地多的人家帮忙。秦家是七家镇雇觅汉的大户，一到黄烟收获的时候，除了镇子上雇的零工，往往还要从外地雇佣二十几个觅汉，他们就干完一天的活计，就下榻在秦家，等到烟季一过，结账之后，他们就会再次背起行囊，找一个新的雇主。这些穷苦的人家，除了从自己的几分薄地里刨饭吃，就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讨生活。

　　秦金泰虽顽劣且不务正业，但是对他的母亲非常孝顺，每次在外面玩乐回来，总会给他母亲带些吃玩物件，秦培宽虽对秦金泰无可奈何，但对于秦金泰的纯孝也算颇为宽慰。

　　后院驴骡的嘶叫声和耙儿轧草的咔嚓声，农忙时清晨佃工们起床的喧闹声，再就是秦金泰在家时的笑闹声，这都是秦培宽喜乐的来源。是啊，只有喧闹的日子才显示着红火，只有破落户的院子里才冷清呢！秦培宽怎会想到，这破落户的滋味，自己会尝到。

秦家婆子张氏已经米水不进的躺在北屋里两日了，娘家的姊妹婆姨，夫家的远嫂近婶，终日屋里陪着。从她听到自己儿子出事的那一刻即晕死过去，再醒来时，她亲亲的儿子正冷冰冰的停尸在过堂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她几乎踉跄的爬到儿子身边，又再次昏死。两天来，她仿佛在阴间与阳间穿梭，但是除了昏死后没有哭嚎的声音外，其余没有什么分别，因为她的眼泪始终在流淌，她的眼睛已然眍䁖下去，仿佛被恶灵附体，失去了神采，她的十个指头早已紫青——是哭嚎时甩打在墙面地面上而造成的。可是，肉体上的疼痛并不能缓解这天降霹雳对于心灵的震击。

　　秦培宽已两夜没有合眼，他的嘴上起了大大小小十几个燎泡，如同刚喝过一碗滚烫的热水，他的嘴唇皮翻肉起，如同久旱皲裂的塘坝。

　　那晚耙儿进门的一声哭嚎，他脊梁骨的魂儿如同被神灵抽走，两只脚也不听使唤，耙儿紧攥着自己的手，把自己扶上骡子，自己却因为大股战栗而掉下去两回，最后一回，他搂着骡子的脖子，几乎趴在骡子身上，在平常，自己是绝不肯做出这么不雅的动作来。

　　一路上，他仿佛被阴卒拘拷的亡灵，脑袋停止了思考，耳朵失去了聪敏，眼睛也丧失了灵锐，周身只剩下“嗡嗡嗡”的声音。

　　到了北岭河围树林，劳力已然把自己儿子打捞上来，昨日还提了一斤“杏花窖”孝顺自己的儿子，如今却成了一具水淋淋的尸体。

　　秦培宽性子绵和，从小眼窝子浅，家中牛犊子夭折了，还会流上半天的眼泪。可看着自己的儿子，却一滴眼泪也流不下来，一声也嚎不出来。

　　他呆呆的看着耙儿和几个劳力一起把秦金泰的尸体驮到骡子背上，夜雨的淅沥声，骡子的喘息声，树叶的哗啦声，劳力们的哀叹声，耙儿的啜泣声，他唯独没有听到自己儿子的呼吸声。

　　张氏的娘家兄弟张照德，在听到外甥的死讯后，当晚边赶到秦家，顾不得照理昏死过去的亲妹，和呆滞的妹夫，拎过耙儿来就是一巴掌:“你妈的怎么跟的！”耙儿的嗓子早已哭哑:“老舅！我也不知道金泰哥怎么就跑到那里去了呀，我真的上心跟的哇”话还没说完，耙儿又咧咧的哭了起来。

　　张照德额头上的青筋像吃饱了的毒蛇一样绷起，脸上的肉筋哆哆嗦嗦，他一把推开耙儿，一屁股坐在堂间的青砖上，咧咧着哭了起来:“我那命苦的妹妹啊，我那命苦的外甥啊”。

　　耙儿见屋子里乱做一团，哭的哭，呆的呆，嚎的嚎，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踉跄的爬到张照德旁边:“大舅啊，现在家里乱作一团，您是我大娘的亲弟兄，我金泰哥的亲大舅，我大爷乱了方寸，您不能失了方寸啊。”

　　一句话，点醒了张照德，是啊，外甥已然如此，家里正没了谱，秦家独子一丧，不知道七家镇上还要怎么看秦家的笑话！

　　张照德坐了起来，喉结滚动了几下:“妹夫，你也得挺住啊，你要是......金泰她妈可......”说着，张照德哽咽着，眼泪涌了出来。

　　“耙儿，好孩子，你去给这边外门子表兄弟去个信，我们那边有你家表哥去办，你再打发人给“新去来”店的孙树礼去个信，让他快点送来寿衣，这两个天把殡丧物件备好，别耽误了正事！”

　　“好，大舅，我这就去”耙儿抬脚就跑出了大门，外面的雨下半夜渐渐停了，秦家的灯火却亮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