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老船夫靠岸歇息的空档，晓星尘提起了衢州的事儿。老头儿闻言，眉头一紧，上下打量了晓星尘一番。
见面前之人，虽眉眼间尚且带着几分年少的稚嫩，但更多的是一股难掩的凛然正气。手握一拂尘，背负一宝剑，衣袂飒飒随风而飘扬，好似一位欲脱离这尘世而去的仙人。
“这位小道长，此行去衢州可是为了除妖？”
“正是。”
薛洋本正盯着湖面上的倒影出神，听见他们谈话声后，侧头看去。
“小道长，再往前几十里就不太平了。脱离了国师的保护范围，还不知会有什么妖物呢。再说那妖物哪里除得完呐，还是三思为好啊。”
“保护范围？老人家，这又是什么说法？”晓星尘疑惑道。
老船夫长叹一声。
“小道长可知，自千百年来人与妖本就是共存于的。人有人的领土，妖不害人，人也不伤妖，就像冥冥之中都约定好了一样。
“然不知何时起，这种约定就被打破了。国师与妖王和谈无果后，施展法术，将都城方圆千里之内保护起来。于是千里之外，再无安宁。”
晓星尘听罢，蹙眉不语。而薛洋虽始终未出声，却也暗暗观察着晓星尘的反应。
“……妖，就是妖……”
“小道长，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晓星尘抬首将目光投向前方，“多谢您的提醒，不过我仍愿前往衢州，若能为生活在那里的百姓尽一份微薄之力，于我来说，便足够了。”
薛洋耳聪目明，自然是将晓星尘低语的那句话听在耳中。他先是一愣，尔后再望着晓星尘温和的笑颜，却一时怎么也笑不出了。
夜里的微风徐徐吹过江面，荡起一层层波澜。停靠在岸边的船只摇摆不定。
薛洋蜷在角落，双目紧闭，紧拧的眉心仿佛诉说着睡梦中的不平静。
梦中那人，身着白衣，眼覆白绸，手执一把长剑，剑端直直地指向薛洋的胸口。那人紧抿薄唇，好似将无限的悲戚凝刻在内心，不肯显露半分。
随着白衣人向前一步，剑尖毫不留情地送入薛洋腹中，撕破血肉，亲手斩断了他们之间最后一点情分。
又是停留在这一刻，薛洋猛然从梦中惊醒。睁开双眼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不过置身于江面一介孤舟之上，抹去额间豆大的汗珠，杂乱的心跳才渐渐平稳。
微凉的月光柔和地笼罩着小船。
身旁，晓星尘侧卧在另一侧，胸膛上下均匀地起伏。
薛洋的手掌，极其轻缓地覆上晓星尘的双眼。
原来……是你。
“阿洋，怎么了。”
手冷不丁地被握住，薛洋还沉浸于尤为复杂的情感情感之中，面对晓星尘关切的询问，张了张口，却吐不出一个字来，仅是唇角勉强挤出了一丝笑。
晓星尘长而纤细的五指缓缓划过薛洋的右手，圆润的指尖最后停留在薛洋左手的小指上——准确来说，是原本应是小指的位置上。
薛洋眸光一暗，左手就欲收回。
“阿洋——”晓星尘轻声唤道，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止住了。
“不过是断了一只指罢了。”薛洋猜到晓星尘欲言又止的原因，故作轻松地说道，“早就不疼了。”
愈是临近边界，沿岸愈是人烟稀少。
晓星尘询问后才知，衢州原来是一座沿江小城，到岸后步行数里便算是入城了。再问起当地的百姓人家，老船夫苦笑着回答：
“哪个不想离开那地方？留下的大都是无力承担繁重的赋税的人家，外地户籍的若是想在国师保护的范围内安心生活，每月都需按人头上交赋税。这是一般人家得不吃不喝、劳作一整月才支付得起的啊！”
“唉、唉。走与不走，不都是一个死吗！”老船夫忿忿地连声叹着气，摇了摇头。
晓星尘不再言语，默然垂下了头。他自识事以来便一直生活在山上，师父总说外面的世道艰难，有太多人在水深火热之中煎熬，然而却不肯放他下山。
一直到与他最亲近的师兄宋子琛也在拜过师父之后御剑而去，他不愿在这深山老林中荒度一生，他央求师父让他离开。
师父说，他不应下山的。这辈子都不应该入世。
“晓星尘。”薛洋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咱们到啦。”
二人乘着船只摇摇晃晃行了几日，终于抵达了衢州的渡口。然而与兰陵城的繁荣喧嚣不同的是，边岸竟是空无一人。
老人指着岸旁那片看似幽深而无尽的树林子，道：“一直向西穿过这树林，便可看到衢州城了。”
薛洋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根本不在乎什么妖啊鬼的。他轻轻一跃上了岸，顺手扶了一把晓星尘，并借此机会又紧紧粘在了他的身边。
“老人家，此地妖气浓重，您还是快快离岸罢。”晓星尘略显担忧地望着盘坐在孤舟上的老人。
老人摆摆手，只道：“老朽愿载二位一程，自然是有自己的一点私心。小道长，倘若你真的能将盘踞于此的妖物除去，也算是全了老朽多年来的一个心愿。”
晓星尘本欲再想说些什么，却被薛洋拉着袖摆，向后方去了。
“人家不愿说下去，何必再问。不想说，定是有自己的理由，何必强求。即便问出来了，对我们又有何用。”薛洋边走边向晓星尘解释道，“你不是刚下山么。以后，我跟着你，我教你好了。”
薛洋挽着晓星尘的手，冲着晓星尘眨眨眼。
晓星尘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
穿行在茂密的林中，刺眼的光线穿透层层叶荫的遮挡，只投下点点微光。虽正值日中，四周却显得昏暗。伴随着阵阵阴风，好似不时有黑影在树丛中闪过。
霜华卧晓星尘的背上，因这愈加浓厚的妖气“嗡嗡”地振动个不停。
“阿洋，”晓星尘前进的脚步忽的停下，蹙眉道，“不对劲……”
晓星尘还未将话说完，那潜伏在暗处的黑影拨开树枝枝桠，那蠢蠢欲动的利爪直挺挺向着毫无防备的薛洋抓去。
妖物来势汹汹，却连薛洋的一片衣帛都没碰到，身体便被霜华倏然贯穿，黑色的毒液喷出，溅落在草地上。
晓星尘的手还紧紧地护在薛洋身前，盯着剑上挂着的一只巴掌大的红色蜘蛛，那淌出的毒液触碰到剑身竟滋滋作响。
薛洋装作受惊的模样躲在晓星尘身后，瞧着那蜘蛛的眼神却没由的可怖，甚至原本乌黑的瞳孔在那一瞬间被怒气染得血红。
不过是只蜘蛛精罢了。
晓星尘却担忧地望着前方。不知为何心底总是有种感觉，这一路，不会太平。
身后的树丛中又响起沙沙声，不过这一回钻出来的，是一个不足五尺的小丫头，她一抬眼，只见那锋利的剑尖直指着她的眉心。
“什么嘛，原来是个小瞎子。”薛洋打量着眼前的青衣小丫头，拄着一根竹竿当做拐，脑袋两边一高一低扎着两个小发髻，脸色蜡黄，最为特别的是生了一双白瞳。
“阿洋，不可无礼。”晓星尘一面收回霜华，一面嗔怪着薛洋。旋即向那小丫头柔声道：“姑娘莫惊，我们二人并无恶意。”
那小姑娘久久不出一言，薛洋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道：“看来这黄毛丫头不仅瞎了眼，还是个哑巴。”
“你别瞎说！”阿箐瞪着眼回嘴道，“你们是外乡人吧，难道不知道这座城满是妖物吗？”
“自然是清楚的，在下此行便是来除妖，不过不知衢州城确切位置，望姑娘能为我们指路。”
“除妖？如今竟还有除妖师，真是罕见。”阿箐嘟囔了一句，又道，“那你们便随我来吧。”
“慢着。”薛洋握住晓星尘的手腕，挑眉问道，“你方才在这小树林瞎捣鼓半天干什么呢？为何我们一来，你却又不捣鼓了？你也知道妖物横行，为何还独自外出？”
薛洋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倒让阿箐有些吃惊。看来在薛洋面前这个法子行不通了，只得装作极委屈的样子，带着哭腔回道：
“二位哥哥，我也是迫于无奈。二位不知，那衢州城哪里是人待的地方啊！自从与外界隔绝以来，只得靠着养的牲畜和种的粮食过活，若收成不好，便要饿三四个月的肚子。我不过是想设法逃出去罢了！”
薛洋隐下唇角的笑意，心道：这丫头还挺机灵呵。不过那衢州城肯定是不简单。
“是么，”晓星尘不比薛洋老谋深算，他没有半分犹豫坚定道，“姑娘放心，在下定会将妖物斩除，还你们衢州百姓安宁！”
在阿箐的指引下，薛洋和晓星尘终是看见了衢州城的牌匾。
野草野花在道路上恣意生长，路旁的房屋大都因长期未加修缮而显得破败不堪。一直往里走去，才渐渐有了人烟，来往的路人却皆是缄默不语、面色阴沉。气氛压抑得可怕。
晓星尘观察的细致，这座城不同寻常之处就在于，实在是太安静了，连一声鸟鸣都听不见。好像万物生灵都止步于此。至此，他心中的不安感愈加扩散。
天色渐暗，阿箐为他们寻到了一户人家，给了他们一间窄小的里屋暂住下来。
同主人家的一对夫妇吃了晚膳后，晓星尘本想着在衢州城巡视一圈，困意却不合时宜地袭来，只得暂且打消这个念头，在夫妇的劝说中，歇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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