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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鸟(二)

崇宁

做了几个奇奇怪怪的梦,沈时雁甩甩头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怀着满腹的疑问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分析。

首先,她肯定在死前失了清白,至于是谁,这个人很有可能与林府甚至跟她的前主子、林家三房的林月云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

其次,当初小梨究竟犯了多大的事才会得罪林家二房,以至于她和小梨不得不从一个虎口逃进另一个虎口做待宰的羔羊,还有她那天晚上碰巧在林家二房外听到的对话,林月竹根本就不是林家的孩子!小梨会不会也是因为知道了这事才会被罚的?

她的前主子——林月云确确实实干了私交外男的事,而且她也推波助澜,任事情越发严重,可是最后却严重到了陛下也不得不注意的程度,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当初为什么要做这般不要命的事,具体的原因她也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最后就是她混乱的梦境,谁是三娘,谁又是二哥?难道代指的是阿雨和陛下?可是她先前与这两人都毫无交集,又怎么会无故有了这些回忆呢?

沈时雁快要被自己逼疯了。

她目前遭遇到的一切都很不正常。看来她得跟陛下如实交代才有可能弄清楚这一切。

一轮孤月高高地挂在漆黑的天空中,藏在树丛中的野鸟发出咕咕的声音,城楼上的守卫听着这声音昏昏欲睡。

守卫忍不住往长满黏糊糊苔藓的墙上靠了一下,他隐约记得这苔藓在他来的时候还是嫩绿色的,但后来就慢慢地发黑发烂了。

这里长年弥漫着一股尸体的腐臭味,人闻久了都会变得颓靡不振,更别说是那一方小小的青苔。

这里总是湿漉漉的,长年累月滴着水。

在这里呆着确实是个闲职,体力耗得并不多,但总会有不同却极为相似的声音穿透这厚厚的布满苔藓的墙,惹得他一身鸡皮疙瘩。

想到这里,他浑身打了个颤,将自己的身体同黏糊糊的苔藓分离开来。

他赶紧挺直脊背,想象着自己目光如炬,凝神注意周边的动静。

他知道除了他们这群普通的守卫守在这里以外,还有另外一群人潜伏在周围,来无影去无踪。

他们才是这里真正的守夜者。

他得以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一年前有个囚徒用计逃狱,他们没抓住让他逃了,结果第二天清晨那人的尸体吊在城楼上,牙全被打碎,得了一嘴的血,身上还有被毒蛇咬过的痕迹。

但后来总还是有人会想法子逃出来,落了个第二天吊在城楼上的下场。

他实在是不能想象里边的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明知难逃一死,却还是想着逃出来。

他想到这里,突然耳边传来马车咕噜噜的声音,他倒抽一口冷气。

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

他马上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背挺得更直了。

来人的脚步声沉重有力,他亦听得心惊肉跳。

他颤抖着低下头,生怕自己对上那人凌厉的目光。

他也多多少少听说过那人的传闻。

那人在五年前统率三军,一举歼灭当时快要把皇都攻下的叛军,在双方激烈交战的同时,他又派另一批人与城内的忠烈之士里应外合,救下了不少在街头逃命的妇孺,皇都才得以没有重复二十几年前洛阳城的悲惨命运。

他也听人说过,叛军是在那人的支持下才反叛,那人借此机会剿灭叛军,为的是彻底坐稳储君之位。

这其中真真假假,他也实在是辩不出来。

后来,皇帝成了太上皇,那人登上帝位,面对战后整个国家的颓靡之势,强力推行科举,朝堂亦是大换血,不少年轻的寒人和武人得到重用,地方官员剥削百姓,贪污腐化问题严重,那人亦是秋风扫落叶一般把那些人拉下马摔了个粉身碎骨,政局一片清明。

没有足够的威势,绝对做不到这些。

人人将他奉为天神,说他比那手段狠辣的成元皇帝更懂得恩威并施,说他是众望所归的唯一一人,人人都敬他又怕他。

这个地方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听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微微抬头,看见几只黑漆漆的鸟扑腾着从树丛中飞出来,飞向那同样漆黑的天空。

“开城门!”城下的人扯着嗓子,不耐烦地向他吼来。

他见其他人都不敢动,只好硬着头皮走下去。

他几经折腾才把大门打开,他想自己肯定要被骂的狗血淋头,这还算轻的。

他打开门的一刹那差点没有看呆。

那人并不像旁人所说的那样长得凶神恶煞,反倒是一副年轻公子的儒雅模样,只是眉宇间不失威严,他身着灰色长袍,更显得骨子里那份有生机的书生气,连今晚的月光也被衬得柔和了几分。

他真的很难想象眼前这个人曾经血战沙场,所到之处皆有无数亡魂的场景。

“主子,”旁边一人轻声提醒,“今天可要见那与林三小姐私交的混蛋?”

“见。”

这话里的杀意太重,他吓得灯差点都没拿稳。

“那么那个姓陈的晚点见?”

那人点头,甩袖往前走。

他无法,只得跟着。

他一路不语地跟着,却慢慢发觉那人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好像赶命一般,他亦不得不加快步子。

那人突然停了下来。

“孟书,”那人喘着气转过身来,声音比刚才沙哑了些,似乎是在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先去见那姓陈的。”

于是他不得不半路转了方向,困意越发浓烈,他只能暗自叫苦。

经了一会儿的折腾,总算到了目的地。

他见那人缓缓走近囚房,率先开口:“你好歹也曾在朝堂劳苦功高,朕念你们陈家多年恩情,今晚才来见你最后一面,你莫怪朕不念旧时君臣情义。”

那衣衫褴褛的老头身子抖了一下,他知道,这副样子是囚徒心底里尚想再作最后的挣扎,只不过一点用都没有。

过了好久好久,他都等得要长霉了,那老头都还没开口。他偷偷往旁边一看,那人依然不失半点从容。

就当他以为那老头今晚真的打算安静地上路时,那老头总算开了口:“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我无话可说,只是我没想到自己竟看走了眼,以为你已经疲于政事,丧了天子之志才打算扶持吴王,却没想到你已经对陈家有所忌惮。如今走到这一步,倒也是我害了自己。”

他怕得不行。

他作为一介小民,头一回听到了这般重要的国事,心想自己应当是难逃一劫了。

“陈相,你也是一位老臣了,年纪大了就变得糊涂,燕国才太平了几年你就动了谋逆的念头,你让朕实在是失望至极。”

话落,他听到天子一声冷笑,寒毛竖立。

“你算是什么东西,别跟朕说你只是想清君侧,你们陈家谁都不配!陈家屋置千金,生活奢靡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却口口声声说为了朕为了百姓,真遇上事了就一毛不拔,这可是你们陈家的作风!”

那人的声音越来越响,话像暴雨一样疯狂地砸下来,又像刀一样闪着寒光猛地往下砍,还带着哗啦啦的刺痛声,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歇,他在一旁听得煎熬,恨不得护住自己的头。

一番痛斥之后,那人又停下来,冷冷地留下一句:“陈相,上路吧。”

那人不屑地甩袖离开,走时还带着一阵风。

他急忙回头看一眼,那人面前有一盘闪着油光的青菜,一碗满满的烧鸭,还有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这就是所谓的上路饭。

他一路低头掌灯,心想天子就是天子,果然非寻常人也。他听说那个姓陈的老头是因为给天子下毒才被扔进这里来的,天子没把他身上的皮剥完都算很念旧情了。

又走了好久,他见到了他的同乡王生。

按理说同乡见同乡,这并不是件稀罕事,可是他就觉得这很稀罕。

因为王生是在这里负责动酷刑的那类人。

刑房中有一人披散着头发被捆在木桩上,浑身上下湿淋淋的,脸上布了不少新伤及旧伤,整个人说话吞吞吐吐,怕是在这里呆得太久得了失心疯。

王生双眼凹陷,用钳子从火炉里取出一块烧红的铁,看来今晚这人又要受苦了。

他想着天子观刑,见怪不怪,应当是和刚才那样的反应差不多。

他存了这样的心思,侥幸地往天子那边多看几眼。

他大吃一惊。

这位不可一世的天子,此时双目血红,咬牙切齿,脸上是不加半点掩饰的愤恨。

这人今晚得遭殃。

王生恭恭敬敬道:“请陛下下令行刑。”

然后天子说了一句让全场人都震惊的一句话。

“不用,朕亲自动手。”

王生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自古以来,从未有天子亲自动刑之说,若是这事让天下人知晓,只怕人人都指责他是昏庸无道之君。

他与王生对视一眼,看来今晚他们得把看见的听见的都烂在肚子里。

王生恭恭敬敬地递上钳子。

天子颤抖着手接过,从火炉里取出一块烧得最红的铁块,直接烙在那疯子的胸前,那疯子一下子痛醒过来,嗷嗷地叫着,天子听这声音并没有停下,反倒烙得更狠更凶。

他在一旁看着,吓得半条命都快没了,听这要命的嚎叫声,他甚至都觉得那个受刑的人是他自己。

这就是得罪那人的下场。

吾皇万岁,吾皇万岁,吾皇万岁……

他在心里不停默念着,他想他必然要将这四个字牢牢记在心底里,他必然要将此作为他终生都要奉行的信条。

吾皇万岁。

他听着那疯子凄惨的嚎叫声,从无限的恐惧中慢慢冷静下来,隐隐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

天子怎么动了这么大的怒气?

他才想起来,天子刚刚来这里时,本是要先见这疯子的,可是后来走到半路冷静下来,转去见那姓陈的老头。

那老头背着的可是毒害天子的罪名呀,天子都没带这么发火的。

他见那行刑过程中变得越来越疯狂的天子,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天子这么做,与其说是为了泄愤,倒不如说是因为仇恨。

他没法往下想。

一切结束后,那疯子痛了半天才稍稍清醒过来,朝那不可一世的帝王嘿嘿地笑着,说着他听不懂的胡话。

天子怒不可竭。

他和王生都吓懵了。

后来发生什么,他倒是记不清楚了,他只记得他将天子送走时,天子望着漆黑的天空,似乎是用了全部的力气说出这样一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话:“孟书,这天这么黑,到头来还是会亮的吧?”

“会的,主子。”

天子听到这话,就像是卸下了自己肩上的一切重担,他释然地笑着,大步走进孤冷的月光之下。漫漫长夜中,他还是那个来时儒雅而不失威严的年轻公子,他所及之处,一切皆是光明。走着走着,他停了下来,抬头望向高悬在漆黑夜空中的那轮孤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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