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鸟（一）

“三娘……你一定要平安回来……二哥等着你。”

她在睡梦中听到这句话，就像是被天降惊雷击中一样，胸口震痛，一下子醒了过来。

她又听到了她自己的声音。

我愿二哥从此福寿绵长，一生无忧。

值得吗？

她哆嗦着点亮烛台。

她把烛台放小桌子上，借着烛光看书。

书中关于当今燕帝的事迹她已经翻了好多遍，几乎快到了滚瓜烂熟的地步，可是每次看的时候，里边关于他的所言所行却让她觉得熟悉的可怕，好似……她真的很了解他这个人一样。

这种令她害怕甚至令她痛苦的熟悉感，在她第一次见到燕帝的时候就有了。

那时她跪在地上拼命地给自己扇耳光，她疼得不行，却突然听到他的声音，她竟觉得很安心，只要他在这里，她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后来她就有了近乎疯狂的冲动:她想要走近他，哪怕要花很长很长的时间她都甘心。

她这样想着做着，心中的理智明明叫她要离这个人远远的，可她还是本能地想要靠近他。

后来她从他的口中听到了那个故事。

她心中竟有那么一丝为人所不齿的惊喜。

可是她怎么能相信呢？她又怎么敢相信呢？她与他分明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既然是不一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发生这种连话本子都不敢编的离奇故事呢？

她明明记得她过去的记忆里从未有过他，她的记忆里，只有承州的大海，只有走不完的江南小巷，只有不堪回首的过去。

后来的种种，她只想当作是逢场作戏，但她发现自己做不到。

她在他面前，只会有前所未有的坦诚。

这份罕见的坦诚连她自己都惊讶，她从来都是不愿意轻易暴露自己本心的人，多年在林府卑躬屈膝的生活，早就把她这块顽石给磨圆了。

她想要改变这一切，可是当她每一次对上他的眼睛时，他眼中的关切都会让她无比踏实，无比心安。

她想莫非这就是爱上一个人的感觉。

可是这让她越发地自卑了，如果他并不在意自己，如果他心里的那个人不是自己呢？她还肯继续下去吗？

她不敢。

他这个人实在是藏得太深，她弄不清他的话到底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直到她今晚在梦里听见那句话。

同样的声音，却如此颤抖，包含着不舍和希冀。

三娘……已经好久没有人这么叫她了，这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很久，甚至久到连她自己都快要忘了这两个字。

这两个字，只要轻轻一唤，就让她近乎枯败的生命重新获得了生机，她觉得只要有这两个字，她就没有白白来这世上一遭。

他负手而立，望着这偌大的皇城。

战争刚刚结束，宫里也死了不少人，所以他此时看见的宫人与以往相比少了很多。

他只远远看见一群人在黑暗中弯着背掌灯前行。

旁边的侍从实在是觉得奇怪，新帝今天晚上站了很久，应当是在等人，可那人却迟迟不来，他觉得那人真的是过于懈怠。

经过了十几天的激战，今日太子总算把叛军清理了个干净，太上皇匆匆退位，太子在文武百官的见证之下登上帝位，睥睨这万里大燕江山，本该好好休息一下，却还一直在这里等着，小侍从实在不解。

他一人站在这高台上，无人敢接近他，他又不知其他人到底对他存了怎样的心思，这当真是孤家寡人的滋味。

他今日提剑进入皇城时，看见这高高的琼楼玉宇，他却并不能感到那种野心得到满足的骄傲，他知道从此以后，他就要成为万人之上的那一人。

他头一回对自己一直长大生活的地方感到如此陌生。

可是他竟没有那么多的恐惧与无奈，他知道自己离那个似乎遥不可及的愿望又近了一步。

以天下为家。

他的耳边回荡着一男一女同时念着这五个字时交错的声音。

二哥，什么时候才能有这样的未来呢？

三娘，很快的，这样的未来很快就会到的。

那我到时候一定要做个行侠仗义的女侠，走遍天下，若是碰见二哥就请二哥喝酒，我们到时候再好好比剑。

好，二哥一定会去找你。

三娘……他不停地念着这两个字，哪怕念一辈子都好。

他回京之前，特地写了封信给师父，他想让三娘离开。

他对她说过的，她不会是一个人，她将会以天下为家，以酒结伴，她会成为一个很好的自己。

这是他们共同的约定，哪怕这要以他自己的一生作为交换。

可是他不愿看到的一切还是来了。

那日他从营帐中走出来，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心如刀绞。

他无数次冷着脸想赶走她，趁她还没有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

可是那晚三娘离开没多久之后又重新回来，哭着要他说出真相，他无法，只好告诉她那个隐瞒了多年的残酷事实，他同时也无力地意识到，三娘真的没有家了，他是她唯一的倚靠。

他静静地等着，三娘还没有回来。

他的心中生了无尽的恐惧，三娘难道真的……

他不敢继续想下去，他此刻才惊恐地意识到一件事。

他无法想象没有她的未来。

到底是什么时候，他动了不该有的念头？

是初见时他看见那个一身血污却依旧有着坚毅眼神的小姑娘的时候？

还是三娘经过沉思后，说出那句“三娘相信二哥永远都不会成为那样的人”的时候？

他想起了他们一起拥有过的很多很多曾经。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三娘的心呢？三娘从未问过他，可是她的眼睛里全是热忱，全是期望，全是……他。

师父回信，怒斥他在这关键时期昏了头，不知孰轻孰重，三娘实在是太过卑微，又怎么能陪得上他？师父说，那么多名门闺秀，总有适合他的，叫他不必执着于一人。

那些姑娘，对他来说只是适合而已。

他想，这世上没有比他的三娘更好的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