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等范闲离了皇宫，回到府里的时候，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卧房里一点暖暖的烛光如豆，在黑夜里等着归人。

　　李承泽半坐着靠在床头，脸色在烛火的映衬下，竟然显得比白天更添了些血色，终于带上了一点活人气。

　　“怎么就在这儿闷坐着？身上觉得怎么样？可好些了？”范闲快步走进卧房，手上娴熟得拉起李承泽苍白细瘦的腕子，一边把脉一边温声问道。

　　李承泽垂眸看着自己被范闲握住的一截手腕，纤长的睫毛垂下，遮盖住了那双不再像往日那般藏着锋利与骄傲的眼睛，让范闲琢磨不透他的情绪。

　　两个人就这么无言静默了好一会儿，直到那手腕又被范闲小心翼翼地掖回了被子里，李承泽才开口道：

　　“你下午，去宫里了。”

　　被剧毒腐蚀过的嗓子不似从前那般低沉醉人，不管怎么拼力，都只能发出这样沙哑而又难听的声音。李承泽皱着眉头，枯骨一般的手掐上喉头，用力得咳嗽起来。

　　一口鲜血自喉间涌出，不受控地喷了俩人满身，把范闲惊地从床边一跃而起，慌忙拉开李承泽那只作乱的手，把那干瘦的身躯拉在怀里，手忙脚乱地给人顺着气。

　　“你这又是何必，人生在世，活着才是第一要紧事。你屡次三番地作践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你知道前几日在王府里，我以为你死了，你知道我是怎么抱着你的尸体，过了一天又一天吗？”

　　范闲将怀里失而复得的人儿紧紧搂着，连日来的紧张与痛苦几乎就要压垮了他，一直紧绷着的情绪像决堤了的洪水般倾泻而出，温热的液体沾湿了李承泽的肩膀。

　　李承泽倚在范闲的怀里，在那急且痛的控诉声中，呼吸渐渐平缓了下来。他闭着眼睛，在范闲看不到的地方，手指紧紧地攥住了被子。

　　不该是这样的。

　　生来就骄傲高贵的李承泽，不该是现在这样的。

　　不该拖着这么一幅虚弱的病体，无力地躺在榻上等着别人的同情垂怜，就像一只养在深宫里供人赏玩的狸奴，摇尾乞怜。

　　他是京都城里骄奢淫逸，抢尽太子风头的二皇子，是爱诗爱书的风月才子，是宁愿赌上性命去造反，都不愿沦为别人磨刀石的李承泽。

　　他是多么多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啊，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体面的自尽，才是他作为棋子的一生的最好归处。

　　后背紧贴着范闲温暖的胸膛，他们之间隔了太多太多的仇恨，误解与迫不得已。多到这许久未有的片刻温存竟然让人珍视与怀念起来，多到他们几乎都快要忘了，他们彼此曾经相爱。

　　李承泽头一次觉得，这早已提前烧起了炭火的卧房里，竟然是前所未有的冷，让他无比贪恋着这一点点来自范闲的温暖。

　　但是他还是挣扎着坐起了身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范闲，狠下心来不去管他眼里的痛苦，哑声问道：

　　“你下午答应了陛下什么？为了让他不来追究我，你究竟答应了他什么？”

　　烧着炭火的卧房里，李承泽冷得发起抖来。

　　范闲察觉到了他细微的颤抖，起身把人拉回被窝里，仔仔细细地盖好了被子，说道：

　　“身子好不容易才好了一点儿，仔细着了风寒。”

　　拙劣的话题转移，糊弄不了心思深沉的二殿下。

　　李承泽只是什么都不说，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来，目光淡淡地盯着他，颇有些逼供的意思。

　　“我答应陛下，以后你再不会威胁到他与太子。陛下毕竟是你的亲生父亲，既然有了我的担保，他自是不愿在苦苦相逼。”

　　“范闲。”

　　叹息似的轻唤，李承泽挪开了目光，看向了窗户，继续说道：“你不必骗我。他是我的亲生父亲，我知道他的。”

　　“长公主的私生女，林婉儿。”范闲自知瞒他不过，只得小心翼翼得偷偷打量着他的脸色，接着说道：“我娶林婉儿，名正言顺地执掌内库，陛下便不再追究谋反一事。”

　　被子里那个干瘦地身形一僵，却旋即露出一个笑脸来，用那副沙哑难听的嗓子说道：

　　“我这个表妹，人却是极好的。她从小住在宫外，天真烂漫，不比我和太子从小就心思阴狠，配你，却是极不错的。况且婉儿也极爱诗书，她作的诗，连我母妃都要夸呢，这样的女子……”

　　范闲虽从未期望过李承泽说出“不要娶她，我不乐意。”之类的话来 ，可却不曾想到那人却是如此一派无所谓的态度，甚至极力想要从中撮合。

　　李承泽从未爱过他，所以也不会在意他究竟去娶谁，况且他若是娶了林婉儿，对李承泽，也是有好处的。

　　就像曾经的叶灵儿，叶家能助他恢复势力，他就能跪在御前去求皇上赐婚。

　　至于他范闲究竟怎么想，聪明如李承泽，又怎么能不知道呢？

　　他只是不在乎罢了。

　　毕竟，你怎么能要求一个没有心的人，对你真心相待呢？

　　这样的认知让范闲浑身发起冷来，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不顾一切的救活李承泽，为了他而去答应庆帝娶婉儿，这一切的一切是否都是李承泽又一次精心的计算？

　　就像之前的毒香一样。

　　想到这里，他再也不想多听一句李承泽关于林婉儿的滔滔不绝了。

　　“没想到堂堂二殿下，也会为了活命，把自己的床上人送给别人去睡啊。”范闲打断了李承泽的夸赞，从床上下来，背过身去理了理衣带，又回过头去看着李承泽，嘲讽地笑道：

　　“只可惜您太高估自己了，如今失了皇子的身份，往日金尊玉贵的殿下，现在不过也就是个奄奄一息的废人罢了。”

　　握紧拳头，范闲接着说道：“身段比您好的，面庞比您俏的，京都的欢馆里头多的是。刚才逗你玩儿的，为了一个男宠，范闲我还犯不着。”

　　说罢，便不再看李承泽，扭头推门出去了。

　　李承泽就这么看着范闲摔门而去，像是没反应过来一样，在床上呆坐了半晌，过了许久才把手死命地捂在嘴前，生生将剧烈的咳嗽忍了回去。

　　血顺着指缝滴答滴答地落在他身上，与刚才呛咳出的血迹溶在一起。只是这次，没有人再来把他抱在怀里了。

　　终于有一天，棋子走出了自己的棋盘，真好。

　　在最后一点意识里，李承泽这么模模糊糊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