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启禀太子殿下，二殿下昨天夜里逼宫造反失败了，今日一早皇上就派了范闲去探望二殿下，现在范闲人已经入了王府了。”

　　李承乾默默搁下了画笔，站起身来望向窗外，清晨的阳光正好，透过窗纸，柔柔地洒在新描出来的仕女图上，今天倒是个好天气。

　　李承泽可能早就忘了，可他还一直记得在很小的时候，他与二哥总是在这样的好天气里，结伴偷偷溜去御花园玩耍。只可惜，他的好二哥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这么好的阳光了。

　　意外的，李承乾的心里并没有斗赢了的快慰，而是悄悄地疼痛起来。

　　在自家的凉亭里正赏花饮酒的李承泽，此刻也抬头着头，眯着眼睛望着清晨暖人的阳光。那阳光虽然尚弱，可却仍然十分刺眼，就像范闲一样惹人讨厌。

　　想到范闲，他不由地由唇角泛起一片自嘲的笑，兀自摇了摇头，低头端起酒杯，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

　　酒杯尚未放稳，门口就有人前来通传，小范大人到了。

　　“今日倒是稀奇，一向爱翻墙的范大人居然也有从正门进我的府上的时候，谢必安要是知道了，肯定会高兴的。”

　　月白色的身影并不急着答话，而是径自走到小桌的一端，理了理衣袍，坐在了软垫上，打量着李承泽。直到李承泽被他看的有些不痛快，抬头瞪视他的时候，范闲才开口答道：“我此次奉了圣旨，不好再翻墙的。”

　　不用去猜，李承泽也知道范闲奉的是何种圣旨，他闭了闭眼睛，居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起来，“谢必安……他还活着吗？”

　　“殿下都沦落到这般田地了，还有空关心别人？倒是一片主仆情深，实在让范某好生感动啊。只不过再情深义重，在殿下这里，怕也是不值一提罢，谋反逼宫这么大的罪，殿下派他去，这结局还能是怎么样呢？”

　　“我当年遇见他的时候，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受了人的刺杀，守卫都死了，只剩我一个人跑了出来。”

　　李承泽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轻轻一笑，又复斟满了酒杯，继续说道：“他就是我那时候从街上捡来的，这些年他跟着我，护我周全，替我杀人。这些年，我们两个也算是相依为命，他自从跟了我，便再没有一天不是在一个又一个的阴谋暗杀中度日，如今一朝身死，倒也算是解脱。”

　　“殿下就不想问问，人是谁杀的？”

　　“我借你的手，让陈萍萍把洪四痒调出了宫中，陈萍萍不在，城中的黑骑再无人能调动。”

　　“殿下好计谋。”

　　“昨夜宫城里，只剩下禁军把守，他们数量不多，我从北齐暗中调遣来的皆是精兵，虽难以全歼禁军，但也足以拖住他们。”

　　李承泽抬头看着范闲，自嘲的笑了笑，继续说道：“宫中素来颇有些高手暗藏，这些我都是知道的，所以我和北齐的小皇帝做了个小交易，昨日谢必安带进宫城的，皆是北齐国八品上乃至九品的高手，被这样多的高手相围，即使是大宗师，恐怕也不能轻易脱身。”

　　范闲拿过酒壶来自斟了一杯，烈酒入喉，嗓子仿佛吞了刀片一般疼了起来，他皱着眉头看了看酒杯，觉得有些不对，李承泽素来自诩风雅，从不爱饮这样的烈酒的。但范闲却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地听他讲了下去。

　　“我将身家性命尽数压在昨日一搏，自以为万无一失。可既然是打赌，也总该有个输赢。没察觉到你身边竟然有个超越大宗师级别的怪物，是我的疏漏。愿赌服输，这局棋，我李承泽输的也不冤。”

　　“至于谢必安，”李承泽盯着手里的酒杯，声音一顿，像是在忍耐着什么一般，过了良久才说道：“他从决定跟着我的那天起，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了。黄泉路远，他也不过是比我先行一步罢了。”

　　“嘭”地一声，上好的玉杯被狠狠砸在地上，摔得粉碎。范闲看着那张云淡风轻的脸，再也克制不住心头的怒火，他隔着小桌，狠狠掐住了李承泽的脖颈，把人从椅子上强拉了起来。

　　“皇位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 值得你去跟太子日日斗得你死我活，值得你去拿自己的命去冒险？！我说过许你一生平安，说过让你去做个快乐的编书人，咱们一起游历名山大川……”

　　范闲掐着李承泽的手渐渐变地无力起来，他低着头，眼里竟然流出泪来，打湿了他因激动而发红的双颊。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僵持着，过了良久，他才低声说道：“你不是说你对叶灵儿一见钟情了吗？你死了，她怎么办？”

　　“范大人那日也说了，叶灵儿的心另有所属，我死了，对她来说实在是件好事。”

　　“那你的母妃怎么办，你造反，淑贵妃必要受到牵连。”

　　“这事儿用不着我来操心，太子会去求情的。我死了，对太子来说再无威胁，我母妃不涉朝政，不喜争斗，正是太子展现储君仁慈，收买我的门人的好机会。”

　　“那……我呢？你死了，我要怎么办？”范闲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刚才还怒气冲冲地掐着李承泽脖子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整个人就像一只迷了路的大狗。

　　李承泽温柔地笑了起来，他起抬手来，擦去了范闲滑落的眼泪，眉眼里的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陛下一定告诉你了，当年在牛栏街杀了滕梓荆的人，就是我。现在我死了，你大仇得报，且拿着我的尸首去告慰滕梓荆在天之灵，岂不快哉。”

　　说着，李承泽又坐回了椅子里，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欣慰地叹道：“这么想来，我死了对大家都是有一些好处的，我这个人一生里做过的善事不多，临死前能用自己的死做一点有益的事，倒是也不错。”

　　时间算的一分不差，紫红色的鲜血自唇角缓缓流下，越来越剧烈的疼痛向他的心口袭来，渐渐剥夺了他的意识。恍惚间他似乎听见范闲在大声地叫着自己的名字，不肯放弃地把他抱在怀里，用颤颤巍巍的手替他施针。

　　可这些都不过是徒劳的挣扎罢了。

　　那温暖的触感，那焦急的声音最终还是渐渐远去了。

　　李承泽闭着眼睛，细细感受着人生最后的疼痛。

　　再也不用在刀光剑影的梦里挣扎了。

　　再也不用害怕滕梓荆的事被范闲知道了。

　　在最后的弥留之际，若说有什么后悔，

　　他这一生，若说有什么后悔的话……

　　是什么呢？

　　并不是他在牛栏街最终的心软，没有在范闲重伤时杀他第二次。

　　对了，那大概是……

　　大概是在杀他的时候，没想到自己会有一天居然会爱上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