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溜出宫

“天后娘娘，方才陛下接到急报，南海明泽岛有蛟龙作乱，现下已亲自领兵下界平定去了。”邝露步履匆匆，气息微乱，似一刻不歇地赶来璇玑宫通报。

“知道了。”锦觅应了一声，手上的活计却未停。

“娘娘……”邝露瞅了瞅锦觅手上横七竖八的树枝条，以及石桌上一窝嗷嗷待哺的雏鸟，强忍住好奇心，“陛下的意思是，晚膳不必等他，昨日娘娘吩咐膳房准备的驴肉火烧已做好，娘娘可以自己先吃。”

“行！”锦觅头也未抬，继续手中的捯饬。半晌，却发现邝露依旧站在她身后，便转过头去，笑眯眯地说：“这里没事了，邝露，你忙你的吧。”

锦觅放下手中用树枝条编织的鸟窝，秀丽的眉毛打成了一个结。一定有问题，她暗忖。自那夜与润玉赏花饮酒之后，一连数日，润玉不是在处理政务就是在处理政务的路上。可眼下天界安定，四海升平，这区区一个南海蛟龙作乱，竟需要劳烦天帝陛下御驾亲征？那破军，是吃白饭的吗？

对了，还有润玉对她的态度。锦觅一只手托着左腮，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桌上的雏鸟的羽翎，凝神思索：润玉虽同以往一样，对她有求必应，可就是不许她独自一人出璇玑宫。以至于有一日她想夜间偷偷溜出去，却不小心触碰到了润玉设下的结界，被生生捉了回来。锦觅回想起润玉发现她深夜偷溜时的表情，脊背顿时寒了一寒。

不过今日……锦觅看了看邝露离去的背影，眼珠一转，喃喃自语：“小鱼仙倌不在，倒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定了计划，锦觅心里一宽，忙把手中剩下的鸟窝细细编好，直到最后一条树枝缠绕收尾，又小心翼翼地将雏鸟们安置在其中，悬放在树梢上。她虽尊为天后，可润玉以她身子尚未痊愈为由，拘她在璇玑宫内安心修养，天界大小事宜一律暂放。锦觅长日无聊，不是四处寻宫人下棋，便是研究凡间传奇话本。几日下来，有些腻味了，今日却突然发现树底坠了一窝雏鸟，这才一时兴起地给它们编了一个新窝。

心里惦记着事儿，晚上的一顿驴肉火烧吃得了无意趣。锦觅耐着性子等到了深夜，掐准了侍卫轮岗的时间，将八角宫灯内的烛火吹灭，蹑手蹑脚地出了寝殿。

深夜的璇玑宫四下无人，只有满院的昙花幽幽，暗香浮动。锦觅着一身白衣，隐匿在茫茫一片的花海之中。今夜润玉不在，未设结界，正是偷溜出宫的良机。

一切都如料想般顺利，锦觅悄悄舒了口气，正欲踏出璇玑宫宫门，却不料一个清清泠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觅儿这是准备去哪儿？”

是润玉。锦觅惶惶然回头，只见那人如芝兰玉树，唇边牵着一丝极淡的笑，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我……就准备随便逛逛。”锦觅努力作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抱怨道：“你总不让我出去，璇玑宫早都被我逛遍了，我就想出去逛逛……”

“觅儿，我与你说过数次了，你身子未大好，不宜四处走动。”润玉目光灼灼，“更何况，这是你第二次想要偷溜出去，恐怕不是随便逛逛那么简单。”

锦觅敏锐地察觉到润玉唇边的笑容消失了，未及开口，又听润玉问道：“觅儿，你究竟是想去哪儿？”

“我……”锦觅心正缓慢下滑，像一滴雨水抓不住窗棂。“我真的就是想随便逛逛。”

仿佛有一盏茶的时间，或许更久，身旁的润玉凝重肃穆，黑夜中难辨神色。正当锦觅忍不住相问时，润玉开口了。

“你想去栖梧宫。”那声音冰冷得犹如深山松林之上覆盖的雪，是笃定的口吻。

有一瞬，锦觅忽然觉得此刻的自己像是一个梁上小丑，而对方早已看清了她所有拙劣的扮相。

“你不必对我撒谎，觅儿。”润玉的眼底的情绪被浓稠夜色掩住了，“你想去看那棵树，你们的凤凰花，对吗？”

“我的确是有想去栖梧宫，但我不……”

“你不必去了。”润玉平静地打断了她，“那棵树，我已命人砍掉了。”

锦觅一怔，仿佛有寒风从她漏洞的心脏间逡巡而过。

“你说什么？”

“我命人砍了那棵树，上面的花，也都死了。”

锦觅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用尽浑身的力气才未使自己叫出声来。她死死蹬着润玉，惊怒交加。她不信，她不信润玉不知这一树凤凰花于她而言意味着什么，更不相信，他居然还将她与旭凤之间最后一丝回忆也彻底摧毁。

“他已经死了！”锦觅恨道：“但你为什么连他的花都不放过！”

“为什么？”润玉眼尾微红，那夜醉酒后锦觅的低喃再次掠过他的心头。锦觅不晓，彼时那声“凤凰”是如何令他怒不可遏。这些天来，他日日都以处理政务为由刻意回避锦觅，正因他知道自己心底那只发狂的蝎子是怎样在倒扣的铁鼎里挣扎，最后，一定得划痛了自己，见了血，那股怒气才能平息。

“因为你是我的妻子！璇玑宫已为你遍植幽昙，你为何仍心心念念那一树凤凰花？”润玉上前紧紧地攥住锦觅的双肩，“觅儿，你醒时醉时满心满眼里都是旭凤，你看见我的心了吗？你究竟要置我于何地？”

离得近了，锦觅这才看见润玉眸中仿佛有一张用情丝编织的，巨大的网。她无法参透他们三人之间到底遭了什么符咒，以至于陷入永无止境的纠缠。

锦觅想恨眼前这个人，匕首一刺，却刺到怜悯，“可你说过，只要我陪在你身边便好。”

“是啊，我本以为有你陪伴便足矣。”润玉惨然一笑，像一弯苦涩的月亮，“可我终是忍不住，还想要奢求你的心。”

“我的心？”一丝清泪顺着锦觅的脸颊划过，似是自语：“小鱼仙倌，我的心就连自己都寻不到了，又如何给你呢。”

锦觅凝视着满院幽昙，时有夜萤扑朔，明明灭灭，似命运留下的不解的谜。今夜风不动，星月不动，她的心却忽然与润玉合流，发觉自己居然也能痛他之所痛。爱而不得，便生嗔痴，他们原是一样的傻子。

她也终于明白一件事，旭凤并没有走，他的幻影正横亘在她与润玉二人之间，用潋滟而嘲讽的目光俯视着此刻天界中看起来琴瑟和鸣的一对神仙眷侣。那一树红似烈焰的凤凰花，正在空中静静地翻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