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丹真相

锦觅再次醒来时，已天光大亮，璇玑宫阒静无声，只间或可听闻宫人们在庭前洒扫的声音。寝殿中央正燃着一个盘龙香炉，气味醇厚甘甜，教锦觅想起儿时连翘母亲在院中种植的栀子与茉莉。蓦地，炉中缭绕而起的烟雾四处散开，一人走了进来。

“天后娘娘，可要起身用食？邝露这就差人送进来。”来人正是邝露，她向锦觅恭敬一揖，垂首而立。

“不必，睡太久了，我只想出去走走。”

“天后娘娘想走走，邝露这就扶您起身。”邝露觑了一眼锦觅的神情，小心补充道：“只是天帝陛下吩咐过了，他下朝回来之前，还请娘娘就留在璇玑宫。娘娘病体未愈，外面风大，仔细再着了风寒。”

“无妨，我只出去一会儿，你也可以跟着我。”

“娘娘，还请不要为难邝露。若是娘娘真想出去散步，也等陛下回来。”邝露守着润玉的吩咐，半分也不退让。

一股没来由的烦闷涌了上来，锦觅攥着锦被，凉凉地开口：“我刚醒，他就这般限制我，是吗？”

邝露慌了神，忙不迭地解释：“娘娘误会陛下对您的一片心了。您昏迷的这三年来，陛下白日里处理政务，晚上从来都衣不解带地守着您，照顾您。昨日您醒了，邝露才看到他三年里第一次展颜。娘娘是陛下放在心尖上的人，所做一切也必是为娘娘好，何来限制一说？”

锦觅闻言，忆起昨日刚刚苏醒时便看到的那双满是欣喜的眼睛，口气软了下来，“罢了，那我起身吃点东西吧。”

“是！邝露这就差人给娘娘送进来。”邝露松了口气，又笑着说：“陛下知道娘娘最爱那道芙蓉鸡片，昨日娘娘又睡去后，陛下亲手为娘娘做的，不曾假手于人，还请娘娘尝尝。”

润玉下朝回来时，入眼便是锦觅坐在檀木桌前，执箸而食的画面：她着一身水色长裙，不佩钗鬟，未施粉黛，面颊却光洁如瓷，带着淡淡的一抹酽睡后的红晕，似一株白日里敛瓣而眠的昙花，未及全盛，却难掩一身国色芳华。

润玉怔怔地望着此景，一时竟止了脚步，只觉此刻光阴流转，又回到百年前落星池畔初见她时的那一幕。锁灵簪落下后，便是这般这一个皎洁如昙的女子对他菡萏一笑，“依我看，仙官的前途不可限量！”岁月纷纷，记忆却鲜活如昨。

他在那一刻失了的心，就此成了他一生的劫。

“你回来了？快过来一起吃饭吧。”锦觅正专心致志地对付白瓷碗里飘浮的鸡片，不经意抬首，便瞧见润玉傻站在殿门前，不知看了自己多久。

这样的一句话，却无端让润玉心情大好，他在锦觅对面施施然坐下，笑着说：“觅儿觉得这道芙蓉鸡片可还爽口？”

锦觅不知刚才自己叫他吃饭的那句话是如何取悦了他，竟让他笑得这般开心，便答道：“自然十分爽口。只是这芙蓉鸡片制作工序繁琐，陛下日理万机，何必亲自去做。”

“为你做的，必当亲力亲为。”

锦觅恍若未闻得润玉此言间的深情厚意，默默地放下了筷子，开口转了话题，“我有一事，还想请教陛下。”

“觅儿但说无妨。”

“你我大婚那日，我已为爹爹和临秀姨报仇，亲自手刃旭凤，只是不料想自己却陷入昏迷。我隐约记得，我当时胸口混沌一片，疼痛难忍，像是吐出了什么。”锦觅蹙眉思索，“陛下可知，我吐出的是何物？”

润玉闻言，眸中似有暗芒倏忽而过，缓缓开口：“是陨丹。”

“陨丹？”

“对，我也是那日抱你回璇玑宫时才发现的。后来我将陨丹拾起，到花界向长芳主问询，才得知此物由来。”

“是何由来？”锦觅追问。

“觅儿，先花神曾算得你万年间有一情劫，为保你一生快乐无忧，自你出生起便在你身上种下了陨丹。”润玉心下不忍，声音分明轻柔得似屋檐下摇漾的蛛网，却如千钧重鼎般狠狠砸在锦觅心上：“身怀陨丹者，灭情绝爱。”

锦觅忽地睁大了眼，不敢置信，嘴里来回转着一句“灭情绝爱？什么叫灭情绝爱？”

“觅儿，你且冷静。”润玉见状，连忙跑到锦觅跟前，半蹲着身子与之平视，握着她的手道：“先花神本是好意，她自己一生便是遇人不淑，陷入情网而无法自拔，最后不得善终。所以，她自是不希望自己的女儿重蹈她的覆辙。”

“所以，就要剥夺掉我爱人的权力？让我即使得遇所爱却仍不自知？”锦觅愤然，她曾在识海间见过的那一簇霜花突然闪过她心头，那霜花曾苦苦哀求她放她出去，说她爱上了一人，她想亲口告诉他。

“觅儿，那只是先花神的一己之见，她不该剥夺你爱人的权力，更不曾想到你会因陨丹而吃那么多苦头。”润玉温柔地抚过锦觅的脸，如山间潺湲的流水，“好在因祸得福，你已吐出了陨丹，能感受到世间情爱、离合悲欢了。”

锦觅望着润玉，目光闪了闪，各中似有万语千言，却欲言又止。

“觅儿想说什么？”润玉温柔地问。

“我爱过旭凤。”

“我知道。”

“我虽然是你的妻子，但恐怕永远也不会像你待我这般待你。”

“无妨。觅儿，你能够陪伴在我身旁就好。”

锦觅闻言，心下一叹，“这样值得吗？”

“你我永远相守相伴，便都是值得的”，润玉展颜一笑，那一笑仿佛清风拂柳，朗月入怀。他微微俯身，在锦觅额间落下了一个轻浅的吻，似一颗小星坠入池水而产生的涟漪，转瞬即去。“觅儿，无妨爱我淡泊，但求爱我长久。我只盼着日日复月月，月月复年年，年年复此生，可好？”

锦觅心绪暗涌，那颗落入池中的星星显然也落在了她的心底。此时此刻，任何绝情的话语她都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为她眼前这人如清风明月般的笑容，那笑容底下，她知道，藏着的是润玉小心翼翼，卑微却深沉的情意。

于是，她微微向前探了探，倾身抱住了他的肩，算作回应。

润玉一颤，巨大的欣喜从心底绽开，这是他的觅儿第一次主动拥抱他。一时间，他竟呆在原地，半晌，才伸出双臂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人。

这样就好。润玉心想，只要上天不将这一切收回，他保证绝不奢望更多。

“觅儿，自你昏睡不醒的这三年，璇玑宫遍植昙花。今晚夜深了，你可愿与润玉秉烛夜游，共赏芬芳？”

“好。”锦觅轻轻地应了，将头往润玉怀中深处埋了埋，眼角逸出的一滴泪，瞬间没入润玉的蚕丝锦服之中，隐去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