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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调(五)

杂文异录

不久宫外传来洪寂法师病重,一个月之后洪寂法师圆寂,六月二十在大慈恩寺举行茶毗仪式,我听宫人说普慧法师从天台山赶回来已经到了大慈恩寺了。

法师,相必他此时已过二十了,成为了真正的比丘。

我随皇兄去参加茶毗仪式。大师圆寂后第一步封龛,我与皇兄以及众多僧人穿袍搭衣,在龛前设立香烛供品,至龛前两边站立,维那举《香赞》,然后念《心经》、《往生咒》。普慧做执法者,拿封条在手,捧着说法:“念普周法界,究竟不离当处;透过本来一着,犹如月印三潭。上来读诵功德,奉为本寺新圆寂比丘洪寂,入龛之次,庄严报地,伏愿西方好去,尘世休来,面礼弥陀,耳闻妙偈。”

众人唱《西方赞》。接下来起龛、荼毗,一干事等皆由普慧亲手主持。

我在一侧看着他,他又有不同了,红色袈裟披在身上,沉稳了许多,他头顶上的戒疤如此醒目,我想起了那一年我拦着他让他别烫戒疤,眼睛发酸,嘴里泛苦味,心里翻江倒海,又只能将情绪化为涛涛江水顺东流下。

他大约是很久都没有睡过好觉了,眼圈周围是黑色的,可是手持戒尺的模样又是那样威严。他再也不是当初我能随意靠近的小沙弥了,洪寂大师圆寂之后,他便是下一任大慈恩寺的住持法师了。

我捏紧了手里的佛珠,佛珠在手心膈得生疼。我没有给他,在手上捏了好久。

我们没有说话,他一直在主持事仪,皇兄同他说了很多话,我站在一旁看着,随后跟着皇兄回了宫。我没有机会把佛珠送给他。

回了宫,我将佛珠放在了檀木盒子里,锁紧柜子里去。兰璧看着我没有说话,我很喜欢兰璧的一点就是永远懂我,不会问我我不想回答的问题。

我想她大概是知道了。

再过四个月我就十五了,宫里开始裁制我的及笄服,端玶请了两个教养姑姑来教我礼制,我忙起来了,没有什么心思去想他,只是偶尔眼前会突然浮现他穿袈裟的模样。

八月二十,吐蕃进犯我朝,安西攻陷。李敬玄无领事才能,皇兄盛怒之下隔了他的职位。只是一时之间无人能领兵抵御吐蕃来犯。皇兄气的甩了案头,只呼“我大唐之滨竟无人可用?”

第二日着人命左领军员外将军黑齿常之领守卫河源,黑齿常之夜帅敢死之士五百人袭圌击吐蕃军营,吐蕃军溃乱退兵。九月十二,吐蕃军进攻河源,吐蕃军进攻河源,被唐将黑齿常之率军击退。黑齿常之经略河源,广置烽戍七十余所,开屯田五千余顷,由是战守有备焉。

朝野上下一片欢喜,皇兄赏赐黑齿,提宣武将军。皇兄许久未舒展的眉头今日终于是舒坦下来。我心中欢喜,去恭喜皇兄。走到含元殿前听见有朝臣在内说话,我走到偏殿去等皇兄。

“皇上,黑齿将军骁勇善战,抵御吐蕃势如破竹,收复河源,待到收复安西,指日可待。”皇兄迟迟没有说话,丢了个折子给他,“公卿,你先看看。”

“吐蕃求和?皇上!这是,这是要让长昭和亲啊!”

皇兄长长叹了口气:“这松赞吐鲁要求娶皇室宗亲公主,朕的宗亲妹妹就只有长昭一人。长昭自幼丧母,随我长大,朕如何舍得。只是......”

只是如何,我心知肚明。

我不敢再听,悄悄跑了出去,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大脑没有办法思考,我若是去和亲,兰璧怎么办,皇兄怎么办,我还未看承德长大,我还......未将佛珠送给他。我走到光华门前,侍卫向我行礼,我立于城门中央,望着天上飞过的云雀,看的眼睛发酸。

我该将如何。

我不知道如何回去的昭宏殿,兰璧瞧我失魂落魄,担心的很,问我我却说不出个缘由,她干着急了许久,问了小夏才知道我从含元殿回来就魂不守舍,含元殿里的消息是她打探不得的,于是陪着我在小亭那坐了许久。

第二日朝野上下都知道了吐蕃求和的消息,要求一位宗亲公主和亲,保十年不再进犯大唐土地。

按照以前,皇兄自然是不肯的,可是如今战事断断续续打了三年,国库本就虚空,更何况如今也没有其他得力的将领独挑大梁抵御吐蕃。这仗再打下去,国库支撑不上,大唐外强中干,只是任人宰割的份,若能修整十年,待到新生将领能够独当大任,国库充盈,这仗就好打了。

谁都知道,这个和亲我是不得不去。

皇兄也明白,只是一直不说。我知道他碍于什么,他不说,我却也不动,耗了足足两日。

兰璧听了消息哭晕在了殿里,拉着我的手哭的说不出话来,我却哭不出来。

第三日端玶携了承德进了昭宏殿,进了殿门坐下就拉我的手:“你还这么小,就要去那寒苦之地,那里都是吃人的蛮人,你皇兄舍不得你,我也不愿你去。下面朝臣都盼着你去和亲平战事,可是这是国事,干咱们女儿家什么事情。”说罢便哭,我望着她终究是一句话没说。

望着端玶身侧的承德,望了好一会,我余光瞧见端玶捏紧了帕子,才说:“承德会走路了吧,我还没抱过他呢。”

端玶止了拭眼泪的手,将承德放在我腿上。承德很乖,不哭也不闹,冲着我笑,我摸他的头,就好像当初皇兄摸我的头那般,我唤他:“承德,承德,我是你姑姑。”

端玶哭了,满是怜惜的看着我,直拉我的手说:“我舍不得你,我和你皇兄都舍不得你啊——”兰璧不忍心看,别过头去。

下午我去拜见皇兄,掀了裙摆在殿中跪下,这大约是我做的最有魄力的事情:“皇兄,长昭身为女子,无德无才,不能为江山社稷出谋划策,皇妹一直惶恐于心,如今大唐有难,以皇妹一人之身既能解了这困顿局面,皇妹自然愿意前往吐蕃。”我向皇兄重重磕了个头,抬起头看见皇兄眼里有泪意,皇兄想要摸我的头,却还是将手收了回去。

皇兄念着我还未及笄,便将和亲之日推到了及笄之后。

距离及笄礼还有一月,制衣局在赶制我的和亲嫁衣了,我不愿意再呆在太极宫里,求了皇兄赐我出宫令牌,皇兄对我愧疚,派了几个侍卫保护我。我出宫之时兰璧不放心,求着要去,我说:“我只是想散散心,很快就回来,你不用担心我。”我不愿意带兰璧出去,自己穿了常服出宫。

从光华门出了宫走到长安街,廊檐处还挂着长明灯,我想起了十四岁那年漫天的长明灯,如金色银河从人间通到天上,可如今终究是回不到当年。

街上行人没有人认识我,只认为是普通府中小姐。街边有摊贩在卖糕点,我从旁边走过去,小贩叫住我:“小姐,可要来点绿豆糕?”

绿豆糕,我好久没吃了。

我没有带钱,四下张望,一个男人伸手替我付了钱,我一看,是张启之。我说了声谢谢,接了绿豆糕。

绿豆糕是真甜啊,甜到嘴里都是糖的味道。

我一边咬一口绿豆糕,一边另一只手擦眼泪,嘴里塞不下了,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噎得难受。吃到最后,把眼泪吃了下来

张启之慌里慌张想要擦我的眼泪又怕唐突了我,着急的样子滑稽得很,我笑不出来。

“这绿豆糕好吃也不能这样子吃啊?”

我不理他,硬噎着把绿豆糕咽下去,直接用袖子擦了眼泪鼻涕,毫无公主的样子。我对张启之说:“我求你帮我办件事情可好?”

他知道我心里难受,就这样不说话陪着我一直走,长街上人来人往,小贩招呼客人买卖,周围明明这么热闹,我却感觉我无论如何都融入不进去。直到走到长街街尾无人处,张启之拉着我:“别走了,再走就远了。”

“我听祖父说了。”停顿一会,“那日那封信真不是我写的,我也不知道怎么传到你的手中,那日我向你求钗确实是唐突了公主,只是我当时确实是真心的。”

“别再说了。”再说也是没有意义。

我拂着衣袖冷冷道:“我平生没求过人,这次我只求你,替我好好对待兰璧。她执意要陪我去和亲,我不愿意让她和我一起去,等我离宫那日,你将她从昭宏殿带走,不要让她去找我。”

张启之静静的看着我,长长的叹了口气。

及笄那日终究是到了,我穿上大红喜服,姑姑在替我梳妆。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

“姑姑别梳了,直接上妆吧。”

姑姑在身后叹气,开始为我上妆。妆面化完,姑姑仔仔细细的从镜中瞧我:“公主真是天姿娇艳。”天姿娇艳又如何,我想要给他看的那个人从来不在意。

辰时要到了,我打发了姑姑说要和兰璧说些体己话。我端了杯酒递给兰璧:“这出嫁前是要喝口酒的,你这次随我去,怕是以后就回不来了,你陪我一起喝了吧。”兰璧饮了干净我却没喝。这酒里惨了迷药,怕是要让她睡上两三个时辰。

兰璧执意要陪我去吐蕃,我不愿让她陪我受苦,只能出此下策。

我看她睡着了,摸着她的脸,摸她的鬓发:“我已经替你准备好了一切,以后你就脱了奴籍是个普通人了,待你醒来之后,我恐怕已经走远了,你是追不上我的。”

她睡得安静,平日里都是她护着我,今日,我也能护着她一次了。

辰时到了,姑姑迎着我去承天门,姑姑问:“兰璧呢?”我一个眼神过去,姑姑了然不再提兰璧。

承天门外,皇兄站在台阶上,端玶站在皇兄身侧,奶妈抱着承德在身后站着。这及笄礼,又是婚嫁,应是高兴的事,可是却无一人笑,身上这大红嫁袍,不似嫁衣似丧服。

皇兄眼睛紧紧看着我,可他站的是那样高那样远,好像站在了天边我如何也捉不住,他的手心终究是不能放在我头上了,我再也听不见他叫我长昭了。

礼仪官宣了词,我跪别皇兄和嫂嫂,看了眼承德转过头去不再看她们。普慧站在承天门门下,我离他越来越近,瞧见他的模样,一身红色袈裟,好似我是要嫁与他似的。

我走到他身侧,他用食指点了朱砂在我眉心,我说:“我们大约有十月未见了,那一日问你能不能来看我的及笄礼,你未回答我,今日,你总算是来了,我是一直在盼着你的。”

我眉心的手抖了一下,我抬起头来看他。

今日我化的是白妆黑眉,他点了朱砂在我眉心显得更为娇艳,笑着问他:“那一日我穿了最喜爱的衣服,别人都夸好看,只有你一人没说,今日他们也夸我好看,我现在问问你,你可喜欢我这模样吗?”

我料到他不会说,也不强求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黑色锦囊置于他手心:“偶然求得一串佛珠,我今后离去,就将它留在长安吧。”

那一日我问他七大苦难,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哪一种最难。

求不得。

我无论如何也求不得的。

上了车,我想再一次回头看看宫门,侍女告诉我出长安城前千万不能回头。

这万家灯火,终究是于我无关。

长安街上的长明灯还挂着,我忽然想起还没有给昭宏殿挂一盏。兰璧怕是快醒了,醒来看见我不在她会很伤心的。

车外说话的声音陌生:“公主,咱们这是出了城门了。”

我终于可以回头看看长安城。长明灯从千家万户飘起,千盏长明灯齐放天空如同金色海洋,如同十四岁生辰那日那般好看,这是皇兄送我的最后的生辰礼物。

马车驶得越来越远了,长安城在我眼中越来越小,过了大道,我就看不见城门了。我就这么一直回头望着,一直就这么望着,直到再也看不见它,我落了帘不看窗外,此生此处,都再不是我的可归之地。

别了,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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