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春尽

【3】

眼下开了春，又到泥融飞燕子的时日，清润的小雨下了几场，便洗洁这天地朗朗。

鼓打五更天还是万户千门皆寂寂的时候，一缕青色天光刚从皇城边儿渗进来还未照亮四九城，九良便起身，着练功的白棉布短衣裤在庭院中迈着台步，以院子的月亮门做上场门，抻着一根白蜡杆使一套打出手。

台步转迈，撤手舒身，杆子在手中轮转，一点眉攒二刺心,三扎脐肚四撩阴,五扎磕膝六点脚,七扎肩颈左右分。九良身心聚凝，白蜡杆挥的风响。

清冷的天色被朝阳拱得微红，透着玉蝉纱蒙的窗棂投在孟哥儿的睫上，这睫微颤几下，人仿佛刚从一场华胥中归返。耳中传来呼啸的风声，不禁眉心聚敛再被暖的晨曦抚平，迎着光这双眼才渐渐适应屋内的晦明，隔着窗纱影绰绰看到一个神资俊逸的人影。当下一句“白盔白甲白旗靠胯下白龙驹掌中亮银枪。”便撞在心上，一瞬把未尽的残梦驱散。

是九良，这才三月天，这孩子怎么如此不知保养。忙掀被下床，携了椅背上的大氅，鞋都未趿上便推门跑出来。三月初，皇城还是有些萧索的，这推门的一下，冷风扑上来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但还是紧走两步，将大氅披在这还有些羸弱的背上:“九良，你这孩子，这月份穿的这样单薄，这乍一出汗吹了风染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九良收势转身，紧着拱手深施一礼“先生！”随着这顺势一转身，尚未系上的大氅便滑脱在地上。

九良抬头才看到站在青石上的先生，只着亵衣光着双脚，刚抬起的手才渐渐收回去，神色关切，眼中含着将出的晨色，眼角、耳垂和指尖因激了冷风而泛着红色。一时间自己笨拙地不知该如何，立刻丢了白蜡杆捡起大氅，将面前白玉雕琢的先生一裹，虽自己还与先生差一头的高度，但还是拦腰使力让先生站在了自己脚上:“先生，您这才是，怎能就这样暖人跑到院儿里来，可别着了风。”

孟哥儿被这样挟着不由得点着脚，站在孩子脚上又怕踩疼了他，一时局促便红了脸，低头对上这小孩认真深邃的眉眼。刚从暖被中出来热着的身子被冷风裹了，而九良被晨露和肃杀空气浸透的外衣是冰凉如刃的，孟哥儿双手抓着大氅的边儿，又是一个寒噤。白棉麻的功服本就薄，孟哥儿水缎的月白亵衣贴着九良，刚刚练功的热气和胸口尚未平稳的气息，直接地染过来，将二人间夹着的寒气催走。

“先生，冒犯了。”九良就这样望着孟哥儿说完这句，眼前人还未反应，就被小孩儿打横儿抱起，进屋安稳地放在床上，掖好被子。

再一拱手:“今日令先生担心了，九良本想每日早起抻练身体再出晨功，身体和活儿都多下点儿苦，才能给堂间师弟们做表率，才能不负师父和先生您不弃。”

孟鹤堂本想说些平和关心的话来散散刚刚的尴尬，也为了压压心中的热切。

起先本想同这孩子兄弟相称，但相差许多年纪，九良又一直是师父培养的拔尖儿，他为人谦逊所以规矩至此，对自己敬重过甚。一时倒不知该教导他些什么了，只想着这孩子哪日能心思舒展，不必担忧是否有负师长，是否未能护佑师弟们，清清朗朗散开眉心，放轻些背负，能自在安然。

便开口朗声问道:“你喜欢京戏？”

三步之外的孩子仍低头答着:“幼时启蒙罢了。”

孟哥儿坐起转手将大氅披着，靠在拔步床的栏上:“刚仅隔窗看到的身法便已知不俗，今日我带你去广德楼瞧瞧，哪儿我还有几位旧友。”

九良这时抬头，面露欣喜:“谢先生！您先渥渥，暖暖身子，我这去做早饭。”退步而出正欲阖上门。

孟哥儿提声说:“甭着急忙慌的，穿上外头衣服！”

“诶！”后半声儿已经被关在门后了。

孟哥儿就这样坐着，抚着大氅银鼠的领子，想着这寂寂的院子也终是有点热乎劲儿了，这天儿也该回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