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是顾燕帧最后一次和铃铛说话。
很久后，他常常想，如果那一天他回去了，见了她。会不会那些事情就不会那么糟糕。但时间似乎从来不会逆转。错过的事也没有任何机会可以弥补。
那晚后，铃铛再也没有给顾燕帧打过电话，那个包裹也没有寄过来。但这并不值得多想，那通电话前，他们也有几个月不曾说过话见过面。
顾燕帧虽不喜欢沈听白，却从不会觉得沈听白保护不好铃铛。没有哥哥不会不关心妹妹。
就像顾期期做了再错的事，他会关心她。
而且，他也没有能力再去多想。
回顺远的前一日，接送顾期期的司机没有接到人。
再是被训斥“你要是死了就好了”的孩子，也是父母兄长的心头肉。派出去找的人和警察毫无所获，只是知道了另一户谢家的女儿也失踪了，像是日本人的手笔。
顾父正是身体健壮的时候，又几日没有消息后，病了一场却是是肉眼可见地衰老下去，两鬓也斑白起来。
漫长的生命永远不是诗句中描述的那般美好。爱情和喜欢总是被现实逼迫着一步步做出让步。没有一个男人能够在妹妹失踪，父亲病倒的情况下还时时将情爱挂在嘴边。
回顺远的日子被一推再推，顾燕帧一直没有闹腾过，仍是安静待在顾公馆里，不时叮嘱着父亲吃药，整个人沉稳起来。第三日，顾父又一次对着儿子叹气时，顾七七却是自己回来了。
她低着头抱着书包从院子里进来，仍穿着那天放学时的校服。除了面黄肌瘦了些，头发凌乱，似乎身上并没有伤口。
“爸。”顾七七讷讷叫了声，看了父亲一眼，又垂下头去。她眼里没有什么光彩。
女孩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顾宗棠看着女儿愣了会儿，常年在外硬气的人竟是眼里带了泪。
他上前抱住了女儿，“谁带你走的，你怎么回来的？”他问着，手掌摸着她的脑袋。
这种动乱的日子里，在外面呆一晚就能出很多事了。他并不相信女儿被带走几日能这么毫发无伤的回来。
“去，去找个女医生回来。”他急切地对儿子说。
顾期期看了眼一旁也望着她的哥哥，却是抖了下猛然偏过头。
顾期期从来没有那么不想看见他，一周后，顾燕帧回到顺远，看见铃铛的尸体时，才知道这是为什么。
见铃铛那天，是个阴天。顺远火车站出口很是拥挤，人群熙熙攘攘。天上没有太阳，四处是白炽灯惨白而阴沉的光线。从上方照在行人的面上，衬得像是行尸走肉一般。
顾期期被顾父牵着，在小贩那儿买着吃食。那日，医生没有在她身上找到任何伤口，但心理上的问题是很很明显的，经常只是发呆，也不再嘻嘻哈哈。顾父没事就是陪着她。一贯训斥她不让她乱吃不健康东西，此时也忍了。
顾燕帧看了眼，去报童那儿买了份报纸，坐着等她们。
这是三日一起的，厚厚的一沓，他很久没看过报纸了。
椅子后有几个妇人也在看着报纸，说着不久前的一个小姑娘遇害的事。
顾期期失踪那天，北京一些有头有脸人家的女儿都是不见了。像是日本人对于一些商人的警告，但那些千金小姐全都毫发无伤地回来了，也没有人去警察厅闹。但顺远这边似乎是死了一个人的。
中国每日都在死人，那些人并没有多大的悲痛，只是像八卦一般探讨着女孩的细节。
“那个小姑娘，真的是可惜了,长得水灵灵的....那么多人都回来了，就死了那么一个，得多倒霉啊，听说日本人就是关着也没怎么，就自杀了，太娇气了。”
另一个人说:“诶，可我听警察厅的那位的太太说，不像是自杀。她去找丈夫时，在停尸房看过一眼，死得很惨呢，抱着一个断了头的死猫，身上全是血，那太太当场就昏了。”
描述得极为血腥惊悚，包括一些"挖出来"“塞满了石子”"眼珠""肠子""腿下全是血"等。另一个女人听到有趣的地方还低低笑了几声。
穿着厚厚的大衣，顾燕帧却仍有些从心底泛起的冷意，几乎是靠着火炉都不会减少的。那个小姑娘该是和她们的女儿差不多大的。这种议论从这些妇人嘴里说出来便更让人很是恶心。世间从来没有感同身受的。总有些中国人是格外冷血，他们可以欺负一个死去的女孩子，可以嘲笑一些游行被捕的学生。
抬头看了眼难得开心的妹妹和父亲，他叹了声又垂下头去继续翻着报纸，没有提前离开。
她回来了是一件很幸运的事。铃铛能养在沈家，好好的，也是一件幸运的事。
这是一种颇为自私的欣慰，也许人却是就是不该那么自私的。又翻过了三月十一的纸页，一页又一页，翻到十二号时顾燕帧愣住了，犹如当头一棒。
十二号顺远似乎发生了许多事，政界，商界。灰白的纸张上挤满了各种粗体标题，
他却是一眼看见那角落里的小标题，一瞬间脑子就是空白。
“郊外尸体，确认沈家小姐已遇害。”
沈家小姐？
一小块不过四分之一个巴掌大小，寥寥几百个字，连照片都没有，他却是扒着报纸，死死看了一遍又一遍，一个字一个字看着。
顾燕帧钝钝想了许久，才想起来铃铛似乎是姓沈的。沈听白的沈。他觉得沈听白不该是那种能牺牲妹妹的人，但他绞尽脑汁，也再也没有找出一家还有小姐的沈家。
“……你家孩子没事就是烧高香了，听那些学生说那沈家小姐原本品行就不好，说不准是之前做的坏事太多了……沈少爷那些人也不是什么大善人”
后面那个中年女人的还在淡淡念叨着。以往在军校看那些新闻，顾燕帧半张着口，那种苦涩几乎要从口腔中溢出来。他以为自己对于这些人已经足够绝望了，可如今听着她们闲淡的语气，才明白原来人真的可以冷漠到连畜生都不如的。
他转过身来，只见是一个有些白发，穿着旗袍的妇人。她和一个胖女人话还在动着嘴皮，外表上像是富家太太。可下一瞬，就是被一只手猛地扯过身，耳环凌乱地晃着。
“你说谁品行不好？”顾燕帧质问般地问着她。他满目通红，直直地瞪着，动作和话语都格外粗暴。一些路人侧过头来，看一眼又低回去。
男人的手掌狠狠掐着妇人的肩膀，那女人被他的动作吓懵了，抖得说话都不利索。
如果这不是一个有些白发的女人，谁都会觉得顾燕帧一定会直接给她一拳，他眼里几乎是要杀人的神情。
顾燕帧胸腔剧烈地起伏着，见她不答，他再次晃着那妇人的肩膀怒声问：“我和你说话呢！刚刚不是说得挺开心吗？我问你，什么叫品行不好，谁品行不好？”
喉咙中像是卡了枚硬币，每一次字都带着痛，眼角也流出泪来。
你认识她吗？
你知道她才多大吗？
你和她说过话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哪来的脸说她不好。
“干什么呢！”远处的警察拿着警棍走过来，顾燕帧看着他们，又看着面前的两个女人，几乎要恶心地吐出来。
“你们就只会欺负别人什么都说不了的小姑娘。对着受害者嘲笑讽刺，我也看不出你们的品行好到哪里去。”
他将那妇人狠狠推给她的伙伴，挤开人群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
那天的火车站异常的混乱，哭闹声，尖叫声，骂声，但火车飞驰而过，却又是该上车的上车，该下车的下车，极度的恐慌和难过永远只是别人口中的一个谈资。警察赶来时，顾燕帧已经没了踪影，一旁的顾期期蹲在地上抱着头不停地颤抖着。
她似乎又不正常起来，可是除了那些家人也不会有人来关心她。
世人总是冰冷而自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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