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仅仅两个字。
井然微微一蹙眉，看着自己被红酒打湿的白色衬衫，再看看蹲在地上正在用手捡拾地上高脚杯碎片的女侍者，不语。
对方穿的是酒宴工作人员统一的制服，上身是普通的白衬衫，下面配的是一条暗红色格纹的包臀裙。
普不普通，全看穿在什么人身上。
女侍者跪在地上，从他的角度看下去，曲线迷人。
白色的衬衫的确按规矩老老实实的系到了最顶上的一粒扣子，可就是这严严实实，正巧中了欲盖弥彰的毒，一丝不露胜过那一丝不挂何止千万。
下身的包臀裙严丝合缝的裹住丰满的存在，光滑的膝盖跪在宴会厅冰冷的瓷砖上，最柔和与最坚硬碰撞出刺激神经的性感。
“嘶—”女侍者被地上的玻璃茬子扎到了手，倒抽一口气，从背后看雪白的颈微微抬起，这才让井然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有多冒犯，沉了沉脸色，不冷不淡的口吻，“没关系。”
女侍者闻声，挑起眉峰，弯了弯唇角，纤指上赤血仍殷，不顾，从地上站起来刚要离开，宴会上响起了悠扬的旋律。
主宴会厅灯光尽数熄灭，一道追光伴着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渐近。
宴会是S市市长为S实业回国开拓国内市场的接风宴，本市的世家大族们到个齐全，个顶个的是衣冠楚楚，个顶个的是这人间炼狱里叫人非人，鬼非鬼的一把好手。
追光里，站着个女孩，看年纪，不大，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干净出尘，落落大方的向在座的各位致谢，问好。
她是S实业的首席执行官，现在的当家一把手，梁易。
得体的举止，无懈可击的笑容，在场的宾客攀附着，觥筹交错，把女孩团团围住。
井然是受邀而来，S实业花重金聘请他为企业在S市市中心设计一幢独一无二且代表企业形象的地标性建筑。
索然无味，设计，是他的专长。
可，声色酒场，到底是脏了手。
他今天穿了一身简单的黑色西装，此时，脱了的外套搭在臂弯，挽起被红酒殷湿的衬衫袖口，按了按有些胀痛的额角，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如同他的作品，明朗，干净。
往后退了一步，低头转身，现在对于他来说离场才是缓解头痛的良药。
擦肩，“先生来都来了，却不看看梁小姐？”女人说话那个尾音是上扬的，声音轻却亮，听起来都可以想象到她说话时的妩媚。
井然侧目，是那个女侍者，她背对着人群。
逆光，也是逆光而来。
这可是个比追光下那个站着的梁易耀眼太多的，女人。
五官精致立体，侧脸看过去是个绝对完美的剪影，即使此刻的灯光不够亮。
眸子大又圆，古灵精怪的看着自己，眼角似垂非垂，宛若一只美丽的精怪。
眉不似当下流行的平眉，保留了眉峰，三分英气，让本来的美得过分妖艳的面目毫不媚俗。
头发是女侍者的标准盘发，高高的盘于脑后，碎发松松的随着她的呼吸，在昏暗的环境里，起伏。
美虽美，可对方，是井然，他没回答，将脱下的西装外套穿好，系好腰间的纽扣，出了会场。
女侍者转过身，看着拥挤的人群，露出一个完美的微笑，丹唇轻启，“我回来了。”
这边井然出了会场去公司拿需要修改的设计手稿，前脚进了公司地库，后脚手机铃声就叫嚣起来，来电那边是楚煦醉醺醺的声音，含糊不清，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楚煦是他异父异母的妹妹，没有血缘关系，和他也实在是几乎没有任何交集的人。
没什么交集，呵，只是一起生活了几年而已。
刚要挂断，一个粗旷的男声出现在电话那头，掺杂着背景里群魔乱舞的音乐声，井然勉强分辨出对方在说，他不过去，就把楚煦—
后面的他没听清，也不用听清，必然不会是什么好话。
他发动车子，调转方向盘。
S市，Nightbell，夜店，最好的地段，夜晚迷醉的销金窟，就算是他，也是有所耳闻。
一路进了最里面的包厢，推开门，映入眼帘，井然就看到一群男男女女，推杯换盏，画面靡靡，四下打量，才看到楚煦瘫倒在一旁的沙发上。
刚上前了一步，对方坐在最中央位置的一个年轻男人，发了话，“楚煦说她哥哥这般那般好，我看也没什么嘛—哈哈哈哈哈哈—”
周围的人，莺莺燕燕，也都随声附和着笑。
井然不理，仍向着楚煦的沙发走。
这时过来了一个看似打手，保镖模样的男人，拦他。
不想惹事，可是。
井然轻笑了一声，深邃的眼睛闪过凛冽，不紧不慢的解开西装外套。
动手的话，奉陪。
“大设计师，您别生气，喝了这三杯，我就让你带楚煦走—”还是刚刚的那个人，说罢还指了指桌上的三杯酒水。
井然把脱下的外套搭在楚煦身上，回头，看了一眼那人，笑了。
井然不爱笑，他一笑。
你可知道佛亦有罪恶的一面，勾魂摄魄才是。
那人看着井然，不敢再出言不逊。
这时，包厢门再次被打开，一个妖娆的身影闪过，几乎是包厢里所有的目光都一同望向来人。
是个女人，绝色，黑色长发发尾带着卷翘，披散着，她的那身工作制服都没来得及换下，本来的包臀裙被她提得更高，裙底风光若隐若现，白衬衫的扣子被解开了三四粒，光洁的颈部暴露在空气里，胸部的曲线呼之欲出。
他笑，她亦是笑着的。
皓齿无双，红唇烈焰，“不如我来替他喝。”
井然看着她，她回看他，“双面小姐？”
她弯弯眼眸，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蛮有趣的，不是吗？”
红色的酒水从她唇边划落，下巴，脖子，隐入双峰，把手中的玻璃酒杯倒过来示意。
这是第三杯，她笑着，一边别好不听话的碎发，一边瞥了一眼沙发上的楚煦，冲着此时安静了不少的人群，开口，“可以走了吗？”
话音未落，井然上前把自己的外套给楚煦披好，抱起人，头也不回的离开，再次和她擦肩，还是清冷的口气，未做停留，“谢谢。”
她从手腕上退下一个发圈，把头发高高的束成一个长马尾，背对着走了的人，向着出了门的井然大声说，“我可不听谢谢，欠我人情要还的。”
他听到了，没回应。
她也没追过去，反而是向着包厢里的人群又走近了几步，直到，彼此面面相觑，她直勾勾的盯着刚刚为首的那个男人，“沈彧，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此刻离近了，为首的男人本是一脸的调笑，心想还有上赶着送上门的极品，直到听了她的话，就着包厢里昏暗陆离的灯光，他才认真打量起面前的女人。
约莫过了一分钟，她看到对方难以置信的瞪着双眼看着她，浅笑，“自己知道就成了，让他们散了。”
亲手把包厢的门关好，确定只有她和自己之后，沈彧看着仰躺在沙发上，缓缓吐着烟圈儿的女人，“我现在都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别说你了，我现在也没想好自己叫什么呢—”她把烟灰轻轻的一弹，尽数抖落在地毯上，烟里掺了薄荷，却不是那种女性香烟，尼古丁含量比平常的普通香烟高出一倍之多，沈彧坐在一旁都觉得呛人。
“我爸昨天还和我说，说你回国了，”沈彧和她自小玩在一块，后来沈家因为自身发展的问题举家回国，他就再没见过她。
“然后呢？”她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然后，然后我爸给我看报纸版面上你家召开的新闻发布会——”沈彧给自己倒了一杯洋酒，耸耸鼻子，“原来你在这儿—”
“你差点看不到我了。”她打断他，直接。
沈彧愣了一下，嘴角牵起一丝苦笑，“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她侧过头，面对着沙发里侧，不再让人看清她的喜怒，“沈璧？怎么样？会不会拗口？不如从今天起你有个妹妹。”
“不赖，我妹妹，那就和我一样，可以是个无耻混蛋。”，沈彧自嘲。
窝在沙发里沈璧合上了眼睛。
次日清晨，井然要去工作室把之前的设计稿和部分细节处理的构想方案整合一下，S实业突然把整个工程的进度提升了一倍速度。
井然自己出来做工作室有几年了，规模不大不小，但在整个建筑设计行业里可是蜚声一片。
今天天气微凉，或者是昨晚太晚回去，受了夜风，井然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儿感冒，早上出门的时候也特意在白衬衫外面加了一件厚度适中的灰色针织开衫。
他从楼下地库泊好车，一路走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门前，发现员工几乎是都在用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
直到，他推开办公室的门，才明白这异样的目光来源于什么。
他不喜欢复杂，整个工作室成立之初是他一手设计的，极简风格，多一根线条都吝啬。
而现在，他的办公室，出现了一个他不喜欢的—复杂的存在。
她坐在他的办公椅上，背对着他。
黑长的卷发，黑衬衫，黑色的制服短裙，一双尖头亮片绑带的高跟鞋，从背影的角度，只能看到这么多，但足以分辨，不是吗？
井然把公文包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从一旁的笔架右侧拿出一副金丝边框的眼镜带上，在文件柜上拿起今天助理刚放好的报纸，坐在一旁会客区的沙发上看起报纸来。
顺便拨通了行政的电话，让送了咖啡进来，当然，一人份而已。
井然把咖啡喝到见底，看看窗外的天空，放下报纸，手表的指针走了一个格子。
然后，听到高跟鞋踩着地面的声音由远至近，还夹带着一股子沁人的桃子混合花香。
井然把报纸放回茶几上，看着对方向自己走过来，不错，比他预计的忍耐力要强一些。
沈璧直视着男人温润的目光，加快脚步，走到井然面前。
一秒的停顿都没有留给对方，她长腿轻微一劈，就直接坐到了井然的腿上。
沈璧的短裙翘起裙边，谁的心却都没有掀起涟漪。
她微微一低头，盯着目光错愕的他，咫尺之遥，四目相对。
雪白贴在他的腿上，体表的温热朝他袭来，而她有意贴近，几乎是脸贴着脸，故作亲昵。
沈璧的唇从他的左耳擦过，她看到他的耳朵一下子红了起来，遂又往他的方向挪了挪饱满，依靠。
感受他的一颤，她愈发无法无天，井然没想到她这么大胆，只能推开她，可沈璧也不示弱，藕臂揽住他的脖颈，瞬间把脸凑近，她贴着他。
沈璧从井然的下颌开始轻轻的吻，一直往下，纤指挑开针织衫里面的白色打底的领口，吻烙在心口有规律的跳动上，所到之处，一片绯色，最后井然忍无可忍，一用力把沈璧推到了地上。
沈璧坐在地上，舔舔唇，笑意盈盈的不说话，活脱脱像极了一只偷腥儿的猫。
“你来这里做什么。”井然面色绯红，不去看顺势还坐在地上的沈璧。
“我来？我来—我来勾引你。”沈璧从地上站起来，抚平了裙角的褶皱，轻佻，“不然呢？不然我来工作吗？”
“来我这里要守我这里的规矩，而你，不适合待在这儿。”井然起身走向办公桌。
“如果我守规矩可以睡你吗？”沈璧眨眨眼，就这么目光赤裸的盯着井然。
整理设计稿的手一顿，井然偏头，笑。
又是这种笑，沈璧不喜欢。
她不喜欢，这种看破，念破的笑意。
井然薄唇张合，两个字，“梁易。”
沈璧不解的看着他。
“人的本能反应，昨晚台上说梁易这个名字的时候，你的眨眼频率很反常。”井然不紧不慢的把制图的铅笔从工具箱里拿出来，“我要开始工作了，梁小姐自便。”
“看来您只会对令妹会温柔些。”沈璧从手袋里摸出一只烟来，准备燃上。
“我这里禁止吸烟。”井然没抬头，显然已经投入了工作。
“令妹的身体不太好。”沈碧靠在一旁的书架上，“我也不喜欢为难人。”
井然放下手中的笔，目露寒光，“请你出去。”
“OK，真希望你会联系我。”沈碧拿上手袋，大眼故作出一幅可怜巴巴的委屈眼神，回看着井然有眼中的凛冽，随即，又粲然一笑，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是玩笑。
本来就是玩笑。
妙趣横生。
听到关门声，井然放下手中的笔，关上的门挡住了沈璧离去的身影。
井然侧脸，是温柔的，却是线条硬朗的。
倘若你见过他，便会知道温润是什么感觉。
是曾经波澜万千如今安于流淌，是把锋芒葬在眼眸里的深渊浣出的清澈。
昨晚他送楚煦回家，她抱着他的脖子不撒手，呓语着梦话叫他的名字。
他母亲在十年前和楚煦的父亲重新组建了家庭，理所应当的，他扮演起哥哥的戏份，而楚煦则是妹妹。
他们很像，都话不多，也不刻意亲近。
但他知道，楚煦喜欢他，从很早很早的时候。
她是个很内向的孩子，母亲过世得早，和父亲相依为命，患有很严重的先天性肾衰竭，了解这个病的人都清楚，活到二十岁已经算是奇迹了。
往后，如果配型成功，或许吧，有活着的可能。
配型，谈何容易，经济问题不算，没有一定的势力关系在，根本没有获取信息的渠道。
刚刚的女人开出的条件，的确，正中下怀。
也是，算计好了的，哪有不中的道理。
拿起内线电话拨给前台，“让刚刚出去的那位小姐留步。”
不一会儿，伴随着三两声敲门声，沈璧从推开的门缝里探出脑袋，“这么快就想我啦？”
井然往后靠坐在椅子上，对沈璧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对待狡猾的人你只需比她更狡猾，“小姐，怎么称呼？”
沈璧推开门走进来，坐在了井然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开门见山，“我觉得这个办公室里，缺一个正在实习的私人助理。”
“怎么称呼您？”井然问。
“沈璧。”
“沈璧？沈璧君？”井然推推架在鼻梁上眼镜，视线扫过放在她身后的书架。
沈璧随着他的目光扭头，“没想到你是个会看武侠的人。”
“只看过那一本而已。”他收回视线看向沈璧。
“你以为是沈璧君那个沈璧？我不是她，也不做她。”说罢，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个文件夹递给井然，“我的简历。”
井然没接，她索性放到了他面前。
他瞥了一眼桌上的简历。
沈璧，二十五岁，B市人。
之前从事的是会计类工作，国家单位。
“呵，没一句实话。”井然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扬眉。
沈璧一听，笑了，故意装出一副呆板有胆小的表情，拘谨的搓着手，小声说；“体制内的工作实在是太无聊了，当初是我家托了关系把我送进去的。”
井然是个，内敛的人，不会开玩笑。
他是沈璧的反面。
她言笑晏晏，他一本正经。
她信口开河，他谨慎小心。
换言之，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无趣的很，可他学不会她那套。
“既然觉得无聊，为什么简历上写着毕业至今一直在体制内，现在才选择出来找工作？”
井然想也许是对方实在是太过不着调，才让他也跟着变得有些，奇怪。
沈璧也是一惊，井然竟然会配合她，于是更加起劲儿，垂下头，咬着唇，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因为我的领导他—他想—呜呜—”没说完，就假装掩面抽泣起来。
井然想笑，却一下子想到对面的人是个怎样的存在，压下嘴角，“收了吧—我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选择从我身边入手，但我奉劝你不要伤害我的身边人。”
沈璧把掩面的手拿下来，转了转美目，“我有分寸。”
“那好，明天你过来上班，你的工位就在—”井然一时想不到该把这个从天而降的私人助理安排在哪，停顿了几秒，“你在我的办公室里办公，我叫后勤部门给你放张桌子过来，就放在沙发会客那边。”
沈璧直勾勾的看着他，“你就那么舍不得我吗？”
井然觉得这个办法的确有些过分，但是也不失是个良策，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比较安心，“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沈璧没说话。
井然突然觉得这个私人助理还是挺有意思的，尤其是看一个像沈璧这样狡诈的人被逼的无话可说的时候。
“的确没什么不妥，私人助理嘛，私人助理。”沈璧咬着牙憨笑，“但愿你能看住我。”
井然向她伸过手，“别忘了你的承诺。”
沈璧也把手伸过去，握住，“我从不欠别人的。”
井然的手很凉，骨节分明，是一双好看的手，长期拿笔的位置，有薄茧。
她的手就不用说了，纤细修长，他握住她的一刻，觉得这双手可不像它的主人。
这双手上指腹和虎口的位置有厚茧，长年累月烙下的，虽然看起来保养得极好，但是掌心有一道疤，几乎隔断掌心的长度。
“我们合作愉快。”沈璧感受到对方对自己的试探，本能的先松开了手。
井然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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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九年五月二十七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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