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齐衍赶回云清殿时，苏万已没了气息。

明明自己走之前还笑闹着，说想喝梨花酿，可回来时……

齐衍手提梨花酿在琴桌前站了半晌，才慢慢挪到了苏万身旁，跪坐下来，拨去他滑落脸颊的碎发，向古琴一瞥，发现了压在琴下的字条，齐衍颤着手打开，只有几个字:再寻个好主人吧。

齐衍一把攥紧手中字条，只觉心仿若被万钧雷霆狠狠碾过，竟低低笑出声，他什么都明白了，他想起赶来的路上听见王上寝宫传来的凄惨哭声，就明白了，什么梨花酿，不过是苏万为了支开他的借口。

齐衍边笑边将酒坛放上琴桌，对着苏万，语气轻柔:“殿下，不是想喝梨花酿吗？我买来了……”

无人应答。齐衍忽的便止了笑声，摇摇晃晃站起身，低声喃喃:“苏万，你就是个傻瓜……”停了会，又忽的指着苏万声嘶力竭的大喊:“傻瓜！苏万你就是个傻瓜！苏万……”喉咙仿若被撕裂的声音，带着哭腔，回荡在空荡的殿中。

齐衍喊完，一把拎起酒坛砸向殿门，这边又一翻掌，一团烈火被丢过去，灼灼火焰瞬间燃烧起来，火舌舔舐过殿中每一处。他跪着托起苏万的身体，在额间印下一吻，轻轻在苏万耳边笑着道:“苏万，殿下，小公子……这一世，你可甩不掉我了。”

“这火一路烧至太子宫殿，筠贵妃同太子俱葬身火海。”

苏万在张起灵清冷的声音中睁开眼，晶莹泪滴已淌遍脸颊，依旧是昏暗的房间，但窗外已渐渐透进光来，天要亮了。

苏万擦去眼泪，心脏却依旧伴随着阵阵钝痛，眼前不断忽闪着齐衍盛满痛苦与悔恨的脸。张起灵抿了口茶，道:“你是他上一世的主人，当时那琴并未损坏，被一直锁在云清殿中。”

苏万却在想，为何前世景象与自己的梦境并不相同，但他知道张起灵不会骗他，便问:“张坊主……是否还有所隐瞒？”

张起灵听他这么问，忽的紧紧盯住他，苏万被盯的一颤，张起灵却什么都没说，只摇了摇头。他看问不出什么，只好作罢。但他禁不住想:真是的，不论梦境还是前世记忆，都像自己负了那瞎子似的。

忽然，苏万想起了什么，又追问道:“张坊主……瞎子他现在不愿见我，你可知用什么法子才能让他现身？”张起灵想了想，道:“若你身处险境，他定会现身。”苏万听了，心中立刻有了决断，于是他起身准备告辞，却恰好见到一缕阳光直直照在张起灵的衣摆上，他看清了，那是一只踏火焚风的麒麟。

麒麟仙君！？

所见虽惊讶，苏万却并未说出口，只匆匆行了一礼就离开了。

苏万在看到那只麒麟时才更确信，张起灵也许有所隐瞒，但他无暇细想，他心里只想快些见到瞎子。

好容易捱到傍晚，苏万又一次去了云清殿，这一次，他觉得这里的一砖一瓦都万分熟悉，他翻进去灭了灯，在黑暗中走到古琴前，坐下来道:“瞎子，你还不肯见我吗？”依旧无人应答。苏万于是拨弄了几下琴弦，开始弹奏《凤求凰》，一边絮絮说着:“这是你曾教我的曲子吧。我们的事……我全都知道了，明日晚宴过后我便要出宫了，你不想再见见我吗？齐衍。”依旧没什么动静，苏万叹了口气，轻轻说:“瞎子，你在怕什么？”

说完，他便起身离开了，古琴依旧静静躺在清冷月光下，不多时，黑色雾气从琴上而升，瞎子浮在这雾气中，看着苏万离去的方向，喃喃道:“小公子，我怕再失去你啊……”

紧接着，瞎子在雾中隐去，那雾又尽数穿过窗子，直飘筑琴坊而去，悠悠钻进张起灵的屋子，慢慢从雾中现身。张起灵正在为琴调音，见他来，并不惊讶，也不理。瞎子抄手倚在门框上，面带笑意，笑意中又带着森森冷意:“麒麟仙君可记得，当年是怎么答应我的？”

张起灵抬眼瞟了他一眼，淡淡道:“这是他的选择。”听到这句话，瞎子瞬间消了火，随即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他明知道张起灵是个从不会干涉他人选择的人，却还来兴师问罪，何况面对这人根本生不起气来。

他无奈的笑叹一声:“唉，都是那个小崽子……也怪我，偏想再见见他。”

见他如此，张起灵又开了口:“放心，我并未说全。”瞎子闻言愣了一下，笑出了声:“哑巴，你真是跟吴邪那小皇帝待久了，有些人情味儿了。”张起灵再次抬眼，却是结结实实的瞪了他，瞎子只当没看见，摆摆手说了声谢，便踏着黑色烟雾消失了。

次日晚宴，苏万一身青衫落座于殿前，与苏父两两相对，苏父递去一个眼神，琴音便应声而起，奏的是《凤求凰》。

可奏了一半，苏万仿佛渐渐力不从心起来，节奏也乱起来，时不时弹错几个音，苏父额上渗出冷汗，不断抬眼看他，可苏万却没察觉般，继续以这种状态演奏，这曲子听不懂的也就罢了，可这位年轻的王上擅音律，此时眉头已深深蹙了起来，摩挲着手中酒盏，坐在下边的张起灵自然也听出了不对劲，但他又细细思索一番，接着暗暗朝座上吴邪递了几个眼神，这边苏万手中力道加大了，曲还未奏完，琴弦却终于承受不住，“铮——！”的一声绷断了，苏万手指也被划破，血珠“嘀嗒”落于琴身，众人欢笑声在弦断的一瞬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注视着苏万，苏父急忙起身向王上行了一礼:“王上恕罪，犬子恐身体欠佳，这才……”

“当啷——！”

苏父话音未落，便听王上竟将酒杯丢了下来，碎成两半。苏万静静站起来，朝王上行了礼，道:“王上，是苏万未勤加练习，这才惊了王上，请王上责罚。”一旁苏父急的冲他吼:“苏万！你在说什么！”

“行了！”王上略带醉意的声音响起，面上却带有隐隐怒意，温润眉眼瞬间冷冽成冰，“朕就将你软禁内宫，日日为朕弹琴，弹到朕满意为止。”苏父还想求情，吴邪却广袖一挥:“都退下吧！”便走了，众人也都散了，只剩张起灵，苏父气的直瞪苏万:“真是给苏家丢脸！”说完，也拂袖而去。

见殿中已空无一人，张起灵便带着他去了内殿，一进去，就见吴邪已恢复清明，一手撑着脑袋，见他们进来，手指点了点桌子，眼神扫过苏万，问:“小哥，你这演的是哪出啊？”

苏万看了看他们，才察觉到王上与张起灵的关系恐怕不一般，竟陪着一个琴坊坊主演戏。张起灵过去拽了吴邪的手腕说先去寝殿内回避一下，吴邪便任由他带走了。

内殿瞬间安静下来，苏万也静静背对殿门坐在一张矮桌前，等待着。

果然，不多时，一阵熟悉的黑色烟雾拂过内殿长帘，停在殿中，眼覆黑纱的男人从这雾中走出，开口时，语气还伴着些焦灼:

“苏万你这是何必？你的琴技我再熟悉不过，你怎会犯如此错误？”

苏万听到他的声音，似乎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转身时，目光灼灼:“还不肯告知我真相吗？”瞎子却不答，只上前，皱眉拉起苏万的手，道:“听说你伤了手……”看到伤口时，瞎子想也没想，便拽过他手指搁在了自己唇边，暖黄色光点一闪而过，那血淋淋的伤口竟愈合了。

苏万却抽出手，推开他:“莫要转移话题！”瞎子看着他炙热且认真的神色，才无奈叹了口气:

“好，我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