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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君生别离

霁月高风

淳宋,大漠黄沙的浑重里深埋着冷夜的遥遥思归,军营里有人吹起了羌笛,是那首《采薇》,曲中人低沉着唱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沙丘上,一轮孤月清明如水,有两人一前一后牵着矮马徐***。

“林奕已经陈兵在了边境上,伏安侯的名声并非浪得虚名,他的女婿蒋正薛也绝非泛泛之辈,晏槊,我需要你拖住他们鏖战久些。”贺婧浓垂着眼睛看着脚下的沙陷。身边人则轻轻戳了戳她的肩膀,语气似乎有些不满地说道:“小家伙,让我一个人杵在这里你就不怕流火刀剑不长眼睛?”

贺婧浓正视着晏槊,说道:“晏槊,接下来我就要脱下羊皮了,一旦我进入陌方,那就意味着,我再也不是那个世人眼中毫无瑕疵的五公主了。”

晏槊闻之牵着缰绳背过手去,他神色有些不解的望着远方说道:“这世人能算得上糊涂吗?君臣父子间逐鹿,深宫宅院间争锋,寻常巷落里藏污纳垢。贺婧浓,我从不期待着你是尽善尽美的菩萨,更不要你做大仁大义的贤达……我不做权势熏心的政客,更不是贪恋肉体美色的浪荡子。贺婧浓,你此刻的眼前人不再是十七八岁的游侠儿,早已不再白马金羁、犀渠玉剑。更多的是见识了风烛残年的潦倒、怀才不遇的沉挫以及家破人亡的心死。世人崇拜少年英雄,更爱不老朱颜,可是啊贺婧浓,世人糊涂,视英雄以尽善尽美,待美人窃似水流年。”

贺婧浓平静地牵起他的手,两人亦步亦趋,贺婧浓道:“晏槊,你可曾想起过楚煌王?可曾想起过你的家仇?”

晏槊眼眸流转,轻捋着腰间的山水流纹释怀地说道:“祖父倾其一生所为,皆为此国此民,姬家满门簪缨无不荫庇于霁朝,若只因一姓中一人败坏,而不顾全局随意而动,实则是对姬家最大的辜负。贺翩涵荼毒栋梁,残害正直,已由我亲手正法,若我心中再怀狼子野心,那不叫做为国为民,而是其心可诛。贺婧浓,这片疆域我流过血、洒过泪,失去过同道人,也有过殊途者,但是……一直以来,我从来没有一刻离去,我也曾有过封狼居胥、燕山勒功的不老梦,且一直坚信。”

风沙划过脸颊,贺婧浓微微侧首,暗淡的夜里月光照不进她的心怀,她抬起手来摸索着马头,不曾有过回应,但亦有回应。

“前朝人是否会想到盛世之下暗藏危机?”

贺婧浓忽然顿足问道。

“前朝人不曾活及当今,亦不能臆测未来。”

晏槊翻身上马,行云流水忽然少年意气。他伸出手来探向贺婧浓,阴影中无法掩盖他的眉目,亦不曾遮掩过他的笑容。

贺婧浓望着那双手没有接受,她少有迟钝地后退一步登上马镫翻上马。晏槊狐疑地盯着自己的手掌,怔怔地望向贺婧浓策马前驰。那一身净白色被高挑笔挺的身姿撑起,紧收的袖口处两三寸多余的缰绳随之翻飞,她没有回头……

上善,释虔殿,灯火明照,殿内的公文堆得很高,有一人坐在书案前执笔,朱红的红批端正厚雅,执笔人的手不经意间染上几抹红印,他却并未辍笔不前而是极有耐心地一笔一划,一本完毕再换另一本,只是完成了的便被随意地丢到了地上,一批完成了的小山堆处。殿内坐在博山炉处的中年人不经意地一撇,颇为气愤地放下了茶盏。

淮柯闻之一顿,放下笔来望着自己的老师。那中年人正是三公少傅孤铜铵。

“这上善的使团到我云胡已有数日了,前不久在宫外驿站还和霁朝的使团发生了冲突,闹得人心惶惶!”

孤铜铵胡乱地撸着他的长须,大有一副剪不断理还乱的模样。

“让他们闹,反正这所谓的霁朝使团也不过是贺进槐的乱臣贼子,死了一个团使算什么?”

淮柯似乎有些疲倦地按压着鼻骨,拄着下巴。孤铜铵频频摇头,他见淮柯的样子似乎有些幸灾乐祸,他微微仰着自己的脖子蹬直了腿脚,双手交叉护在胸前老神在在地哼哼。

“唉~这几个月来啊,你可真是笔耕不辍啊!向使你当初有这么用功,那么也不至于担上个暴君的名头!外面的人可都是戳着你的脊梁骨吐口水啊!”

淮柯并不在乎地放下手站起身来,他慢慢踱步到孤铜铵身边,微微弯腰让孤铜铵不必高抬起头来,随意一笑调侃道:“师母是不是还在催着您到巴蒯去?上善使者的药你也拿了吧,怎么这些月了都不见你走?”

孤铜铵闻之有些愤愤地哼气,大有一副背过身去不理睬的心思,又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这些天我整顿了朝纲,忽然发现她留在这里的人……可谓有三成以上。您说我应该是笑还是哭呢?笑她兢兢业业地为我铺路,哭她如履薄冰地猜疑忌惮?您教教我,我应当怎样做才能……”淮柯垂着眸子望着一旁香炉的烟雾,眼眸深处的自我怀疑和无奈暴露无遗。

孤铜铵有些怔愣地直面他,良久才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其实……你倒也算不上什么单相思,那姑娘偶尔回应不也是在让步了吗?你如此心机竟看不出来?小子,细细算来你也算是自食其果了,自从你给那人下了毒算起,她的心就彻底偏向了那人,只是你还不知悔改地冒进……依我看,她那般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惯了的人,怎么会看不出你的心肠?她或许就是看的太清了,才对你生出了这般的忌惮!没有一个上位者能容忍卧榻之上有人酣眠,更何况酣眠之人难以把握!”

孤铜铵说着摇摇头,他心中对这段关系有些把握,但终究是偏颇自己的学生多一些,他想点醒淮柯。

淮柯闻之怅然,他直起身来背对着孤铜铵,向前走了几步,低声问道:“我有何值得忌惮呢?若说蛇蝎心肠,有,可怎会如此算计她?没有人能比我更懂她了……她不是不敢……是不想,是不甘愿。是不是就算我真的把晏槊从她身边驱赶,她也会将我束之高阁、置之不理?我不希望对她来说,每每提起我皆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不是很多年以后一句政治联姻就抹去了一切?”

淮柯良久立在那里,孤铜铵也平静地不插话,他们心中不言而喻,对于深陷入情欲牢笼的野兽,束手就擒就是圭臬。孤铜铵并未责怪淮柯的感情用事,他心中最清楚,从前的孩子既潦倒又狼狈,心中蛮荒之地从未有一刻被满足过,如今他蜕变成屠龙者,又如何能够在抑制住自己贪得无厌的情感?作为长辈,有自己的私心,想要自己的孩子获得珍视的一切。

“……入红息这种毒往后不要再用了……害人害己,你瞧你自己吞噬了解药化作器皿,中毒者五感皆失慢慢折磨而死,而你这始作俑者也跟着中毒不浅……既然下定了决心要分开他们,又为什么一直以来控制着毒药蔓延?摄政军侯晏槊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的情况,那就说明你……自己吞噬了苦果。何止如此啊?”

孤铜铵低着头沉郁的问道,他的心中不都是心疼,还有对于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的不解和一丝忌惮……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了这样……

淮柯闻之笑着转过身来,他抬手抚摸着耳后,那耳后蔓延开来的红丝展现,那才是入红息的毒性。

“老东西,干什么总是要点明呢?给我留点脸面不可以吗……这入红息究竟是什么毒性、怎样发作、传播如何,我最清楚了。入红息剧毒,发作时五感慢慢被侵夺,最终溃烂败血而死,传播却是男女之间。我是想要折磨晏槊,我要他死,要他彻底消失……可是……她还在他身边,我怎么会要她死?从那次开始我就已经在吞噬毒性了……晏槊是什么样的人?手中有着权利,心中有着雄途,我虽不愿与他同伍,可不得不承认他在一天,我就永无翻身之日!之于贺婧浓,或许……我们都不如那一张王位重要……我看不清她究竟要什么……”

修长白皙的手掌捂住眼睛,一行清泪无名无谓地流下,只让人感觉他或许累极了。

孤铜铵不再说话默默起身退去,他走到门时突然顿足,慢慢怅然归咎一心,他的眼中常怀悲悯,眉目也松弛了下来,没有颓废而是越发坚毅,他说:“我们亏欠你……我没能守住那缕风,在你需要有人站在背后时……我们都退缩了。可是淮柯,你记住了喽,你永远冠之以伏氏,是我云胡今日的雄主。我知道你需要的不是我们,这我们能理解,只是那霁朝的公主能舍却位极人臣的晏槊,或许有一天连你也不能将她把握……她或许生来就是要坐上那张交椅上的,帝王之术无过于权衡利弊、均势各方,可是你呢淮柯?对她来说,你或许只是她吞并云胡、横掠上善的一把利剑!可之后呢?在这位注定要武威千秋的帝王之下,你要清楚届时你该如何自处!老朽自知命不久矣,洋洋洒洒六十九朝日月,可此一生三起三落,有过名声鹊起,有过低谷垂垂……可老朽心中明白我究竟要些什么……淮柯啊,你空有无双才能,却无大爱之心啊!唉……老朽最怕那人间帝皇不能明察你的一心期许,怕只怕她只看到你的阴鸷可怕,却不可察你的无邪诚挚啊!淮柯,你该柔下来了……仇恨不能再推着你向前了……”

淮柯与他背对着,两个人都没有再回头了,淮柯立在殿中耳畔回响的是孤铜铵的话,不曾察觉孤铜铵已离去。

霁朝,陌方,李府,坐在正堂中陪着李芒用茶点的安素神情略显低迷,她手持着玉筷立在瓷盘上,盯着李芒左手上的翡翠戒指愣神。李芒敏锐的察觉,却没有明说而是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安素见她不再进食赶忙问道:“阿姐不吃了吗?那我让六姑来收拾下去。”说着就要起身,然而却被李芒平静地阻拦了。

李芒看着安素不解的神情,安慰似地拍拍她的手说道:“丘处被外派到各地去治理水患,虽然离家奔波,但如此敏感时候反而保住了他……你不必为他担心,他就是那副忧国忧民的心肠,别人怎么劝都劝不住他的。”

安素低眉,她有话说不出口,有些话说不到小姑子面前。于是她顺从地点点头,告退了。

李芒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默不作声褪下手指上的翡翠戒指,举在眼前透着光打量,她拧着眉有些不安,顺着手带回戒指,对刚跨进堂里的六姑说:“六姑,丘处这些天都没有来信吗?”

六姑摇摇头头说道:“芒姐儿又不是不知道,丘处哥儿那么一个轴性子,说要走便留不得他,他心里又不装事,情情爱爱的这些他不管的。”

李芒头疼地站起身来,她撑着腰来回走动,说道:“这叫个什么事?妻是他要娶的,家也是他要成的,我这个阿姐倒才像男人似的。家里有主母事事顺心,他在外奔波也不牵挂,可他这是怎么了?难道迎娶新妇是为了和我这个孀居的阿姐解闷儿吗?糊涂!安素尚且年轻,本就是桃李无双的年华,他却一股脑的要逃出家去!他这是要做什么?”

六姑叹息地扶着她,劝道:“少夫人毕竟还小,丘处哥儿又是个没开情窦的,两相稀里糊涂的,等过些年就好了,天下人谁不是这样过过来的?再说,丘处哥儿是什么样的人咱们还不知道吗?”

李芒半掩着左脸一脸犹疑,她问道:“陌方怎么会是长留之所?如今丘处算是挣脱了泥泞,逃离了这叛乱的漩涡。我听那群官夫人说,不日骑缁王就要逼迫当今圣上退位了……家国如此,独夫民贼何敢尔?”

六姑警惕地观望着,见四周无人才敢小声劝解道:“芒姐儿!你这又是何必呢?我等不过一介小民,虽说是场叛乱人人怨怼,胥怨在民,可终究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李芒冷哼一声,素手拍向桌上,反问道:“难道我家国无人了吗?容此贼子祸乱朝纲?龚帝在时从未有如此景象,怎么轮到他老人家的不肖子孙蚍蜉撼树了?当今圣上为政施仁,戒奢从简,便是素有圣贤之名也着实有些懦弱了,有如此禽兽酣缩于卧榻之上,不见龙凤呈祥,反有沐猴而冠!尚有泰缁太后姑息纵容太氏卖官鬻爵,大肆压榨商贾之家!便是丘处所修水患,竟是谁家所致?南方沟渠淤塞经久不理,加之梅雨季袭来潮气,暴雨锤砸、瓢泼倾盆、竟是几月之内倾淹了无数民田!流民遇水患虫鼠蚁交杂,病尸倾倒于道旁,竟无官府之人收敛!”

说话间她气愤地站起身来,示意六姑为她拿来衣褂,她随手披在身上,捋捋头发便带着几个人出了门去。

李府外有军队巡视,黑压压的铁甲被光晒得发亮,手中持着的利剑杆枪也寒芒点点。李芒靠着街道处望着军队巡逻离去,她有些忌惮地缩手在袖里,见身边的几个姑娘年龄小,没见过这样的世面紧张到发抖,就强装镇定地拉过她们的手说道:“别怕,乱军不敢随意伤害京官家眷,你们老老实实跟着我走,别回头乱看。”说着轻轻摸了摸她们的脸安慰着。

几个姑娘点点头,像鹌鹑似地低下头跟在李芒身后。李芒一身翠绿色百合刺绣外褂,黝黑发亮的鬓发处别着珍珠流扣,她的明丽总在果断里。

街头那坐在石墩上的两个老妇人挎着药篮子,头凑在一起,边说边指着离去的军队说道:“秋后的蚂蚱也动弹不了几天了吧。”

见身着白色衣裳、脚穿蓝色绣鞋的妇人这般说,她身旁着墨绿色黑绣鞋的老妇人问道:“齐家的,你在将军府上做工,你知道什么了?”

白衣妇人掸掸自己衣裳不存在的灰尘,故作高深地说道:“老婆子也就是在钟明将军府上给安娘子做洒扫,儿子也是齐小将军的跟班儿,能知道什么啊?”

黑衣妇人不依不饶地打探道:“齐家的,齐家的,你说吧,再不说你可要憋死我了。”说着还从自己篮子底处掏出点糕点来塞进她的篮子里。

这样那齐家的白衣妇人观察了周边许久,见到十步开外的李芒她们在看命的铺子前有说有笑,半丝不像在意这边,才低声开口道:“这有些话你听了可别放在心上。那天我给安娘子的小池塘里除藻时,我远远地就看见大将军跟娘子在谈话。似乎是说到了什么当今圣上被叛军逼迫下位,什么骑缁王狼子野心将皇子们都囚禁了起来,还说三皇子造反不成也给关了进去。安娘子和齐将军也就说了这些,但依我看这皇家乱得不成样子了,皇室里那些个皇子个个不中用,更不用说那些个高官了,自从摄政军侯被调到淳宋戍边后啊,咱们这些个老百姓可真是羊入了虎口啊。从前军侯在的时候还不觉得,人家一走,老的少的谁不盼着他回来主持大局?没准啊……人家再回来时……霁朝也不姓贺了……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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