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退朝之后,唤了冥妖二尊往省经阁。他二人一入内,未及叩首,锦觅已道:
小妖锦觅“冥尊,本座有一事,需向您请教。”
昊渊王“不敢!天后请说。”
锦觅问:
小妖锦觅“冥界可有不在冥尊管辖内之族群么?”
昊渊王一怔,但即刻,答:
昊渊王“此事应是臣不力,但西海十泽甫归,确有诸多事端要从头治起。”
果然!锦觅了然于心。西海十泽久为魔界所有,棠樾为鎏英未来女婿,西海十泽交于他手,自然再理所当然不过。
魔冥两界数千年沉积的十泽兵力,天界战神旧部,再加人界筹谋数千年,棠樾不容小觑。锦觅道:
小妖锦觅“苏离,劳你回族中,仔细检视妖族,不得遗漏。旦凡有异,即来报我。”
狐妖苏离“喏。”
小妖锦觅“还有,魔族残部……”锦觅尚与他二人再议,殿外一仙侍急急奔来,附耳邝露。锦觅见她自喜转惊,不由放下手中案牍,问一句:“怎么了?”
邝露神色凝重,趋近了,极低声来道:
上元仙子邝露“陛下回来了。”
猝不及防,太意外,她几乎不能相信。
小妖锦觅“当真?”
锦觅狂喜,顾不得臣子仍在,即刻便要起身离席,却被邝露按住肩头:
上元仙子邝露“陛下现在栖梧宫,天后还是不去为佳……”
栖梧宫?她怎从未听闻?
小妖锦觅“是哪里?”
上元仙子邝露“那是火德真君旧居。天魔大战之后,那宫殿人迹罕至,数千年之久,已为众仙所忘……”
火德真君旧居?锦觅望着邝露,见她眼中哀痛,已猜知八九。心下凄惶,无计可施。她们能做什么?她们不过只是臣子。那一个,方是世间无双。但她不能自己,推开邝露,拔足狂奔,直至那座宫室。纵是死,她也要知因何而死。
未至宫门之外,已闻笑声:
棠樾“多谢天帝伯父赐恩,容我与母神重回天庭,此乃母神多年夙愿……”
那殿中人声鼎沸,许多她从未见过的仙人纷至沓来,将棠樾与他母亲团团围住。但她眼中所见,不过一丰姿玉立的男子。他正微微笑着,凝望棠樾身旁妇人。
何须冗言赘语?她已知自己惨败。一步步退后,不防足上蹒跚,险些跌倒。幸身后有人探手来搀,方才稳住身子。可是,此时的她一定面目狰狞,丑陋不堪,惟有卷袖掩面,夺路而走。自幼,她从未有一次如当下……想逃!她素来万事顺心,清晰明白想要何物,只要设定目标,迎难而上,必有获利。可是,唯独人心与情爱,非她能操纵。
在天界仙山云雾中游走,不知时日,直至邝露行至身旁,将她拽住。她亦是心灰意懒,低声来道:
上元仙子邝露“听闻陛下在上清天诸神处求得众神释法,容白庄公子携母归来,入主栖梧宫……”
她幽幽长叹,
上元仙子邝露“……陛下数千年辛苦维持的基业,怕是再难维系……”
她以为,她可以令他欢愉。但到底,令他欢愉的,是另一个。
小妖锦觅“我从未见他那么开心。”
她笑,泪却纷乱跌坠。
小妖锦觅“多好,他数千年心愿终于可以实现,不必再忧愁伤感……”
邝露看着她,亦眼眶泛红。
锦觅哽咽太息:
小妖锦觅“……如今,他心之所向,在她,不在我。我留在这里,当真是个笑话……”
邝露想劝,也不知如何开口。但她有她的使命:
上元仙子邝露“你走了,陛下所有,不日便会为白庄公子所夺。你不为自己安危着想,亦要思及冥妖两界才是。你须知白庄公子与魔族公主绝不会放过他们!”
她自顾不暇,心如刀绞,还如何筹谋布局?
小妖锦觅“那是他的,他要传予谁,何劳外人置喙?天下苍生自有命数,生死看淡,不过尔尔。”
廉贞星君泰阿“一个冥界,一个妖界,乃至六界苍生大约都不足以令天后垂顾,”
有人轻声道,
廉贞星君泰阿“但陛下呢?天后也打算置陛下生死不顾么?”
锦觅懵然,抬头来望,见泰阿与邝露并肩,沉声与她道:
廉贞星君泰阿“白庄公子自诩精通医术,要替陛下诊治病症,更求陛下授予血灵子之术,愿为母亲施术延寿。天后,你以为,他当真至诚至孝?”
锦觅心头一凛,邝露已哼:
上元仙子邝露“好个一石二鸟!他要的,怕是令陛下为他母亲竭尽寿数才是。”
是与不是,泰阿并不置评。但他道:
廉贞星君泰阿“天后,你有陛下亲封的尊位,与陛下一同,肩负六界重任。此尊位,非你一句不要便可放下。白庄公子当真德行兼备,陛下禅位于他,臣子自然无可非议。但若他德行有亏,我等岂非陷陛下不义?”
她从不知,她此生竟会陷入宫室后妃间争斗。她以为,天下苍生才是她重任。妇人间的争宠,太无谓,太不值……但也许,那只是因为未遇见值得为之搏命之人……她怔怔呆立,良久,良久……问:
小妖锦觅“我应如何做?”
天帝踏入省经阁,已见一众臣子围坐一隅,玉砖之上,铺展数张偌大图则。他的娇妻位居首席,盘膝而坐。锦觅将长发编出数股拢做一束缠在颈上,袖子挽至肘际,露出雪白肌肤,纤长指尖捻着琉璃棋子在图上行沙盘演练,正细细与臣子研议。原来女子专注凝神的样子有说不出的妩媚。只是,难道无人与她说,这样将肌肤显露人前,乃极失仪之事么?尤是,她身前一众,尽为男子。
轻咳一声,看众臣惊惶起身行礼,耳畔闻得一声尖叫,未待他缓神,怀中已撞入一具温香软玉躯体。小妖整个人扑挂在他身上,只听得翻来覆去雀跃欢呼:
小妖锦觅“陛下!陛下!陛下!你回来了!真的是你吗?真的吗?真的吗?”
唉!确是累她苦等了!天帝为小妖稚气淘趣所感,啼笑皆非。臣子们面红耳赤垂首,逃也似离去。他便也见得省经阁中广覆疆域图,更有密密匝匝的六界民生决议。可知,这些时日,小妖做得极好。
小妖锦觅“哎!陛下,你且等一等。”
她自他身上退开,俯身去捡拾一地棋子,卷起图则。到这时,他才发觉她连鞋子也未着。所以……
锦觅尤将一副图纸送入皮筒,整个人已天旋地转,太突兀,一时禁不住尖声惊叫。天帝将她打横抱起,愣是箍住她飞舞挣扎的双臂,将她按坐在席上。惊魂未定,已迎上一双炽焰盛怒眼眸,他狠狠道:
天帝“本座不在几日,你可还记得自己身份?”
她心中亦有怒火。不久前,他望着那人时,分明是她不曾见过的温情脉脉,现在,同一双眼,却尽布寒光。他又可还记得自己是她什么人?心如死灰,她笑:
小妖锦觅“陛下要觅儿记得哪一个?侍从?臣子?还是……”
她犹有怨言,哪知,他趋近了俯首,深深吻住她的唇。交睫瞬间,有泪坠下。这十来日,任她爱恨纠结,他的霸道,他的温柔,无时无刻不在她脑海盘旋。这个人,是她此生唯一托付,任他好坏,情深辜负,她都义无反顾……
夜风微送,自窗牖门缝袭入,拂动榻沿的绛纱帐。因院中一株辛夷正值花期,璇玑宫中幽香流溢,如处子芬芳。明日殿前,她应会知悉他决议,届时,可还会如今夜情痴?这些时日所见所闻,与他猜度相去无二。他以为,数千年不闻不问,他们早已远离,与他再无纠葛。哪知,到头来,问题一日不面对,这个坎便永远跨不过去。只是,要放下,如何做到?
叹,起身下榻,披上外衣,出了寝宫。渐行,渐远,直踏入布星台,此处永恒清冷,惟他……
不。今夜,一人一兽在此久候。故人如初,笑靥依旧。她道:
紫虚夫人“我一直记得你为我施的那场流星雨,以为,在布星台便可看见……”
深吸口气,那不过是场逝去已久的梦。他醒来尤久,何须沉醉?但是,他笑,行至她身旁,如当年,掐诀念咒,令天际星尘闪烁飞逝。
紫虚夫人“真美!”
她凝望灼灼夜空,叹,回首展颜,
紫虚夫人“小鱼仙倌,谢谢你!”
这一处,当是情深意浓,自然不能察知身后遥遥彼处,一模一样的另一个女子,冷冷漠然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