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可下了早课?”我拽了拽他的袖子。
“嗯。”师兄瞅着怀里的纸鸢,还有些出神。
“哎哟,别看了,”我轻笑出声,“九郎那孩子,最近也不知怎的。”
“九郎,他……”师兄嘴角微微扬起,“挺可爱的。”
“对了,今儿个大林与阿陶正演着《牡丹亭》,师兄可要去看看?”我见师兄还有些出神,一把从他手中夺过纸鸢来,在他眼前晃了晃。
师兄还保持着方才的姿态,眼神却随着纸鸢移了过来,流露出一丝失落。
“算了,还给你。”我叹了口气,将纸鸢递给他。
师兄没有接过去,又推给了我。
“师妹喜欢,便留着吧。”他笑笑。
“拿着,”我将它搁师兄怀里,“姑娘我可不夺人所爱,九郎给你的。”
便见着师兄面上忽的绽开一抹极好看的笑,像四月里泼墨的桃花,灼灼其华。突然师兄抓住了我的手,修长的手指指尖略微冰凉。
像一缕风拂过湖面,我双目中倏尔漾起层层波澜。
“走吧,去看大林他们。”师兄对我笑着,这是我记忆中永恒不忘最后的晨曦,“我也想看看阿陶什么样了。”
“好。”我笑着,眼中泛起湿润。我紧紧握住师兄的手,握住指尖最后的温存。
风烟净,草木清,世事大梦,秋波泠泠。望着师兄的眼,纵是千万世来去匆匆,一眼万年,我亦无悔了。
麒麟楼里正叫好声连,月琴替了京胡,长笛代了弦儿声,柔肠百转的水磨腔,和着热火朝天的嬉笑怒骂,别有一般风韵。
一进门瞅见角落儿正好空了个对座儿,不待管事招呼,我便携师兄在那处坐下了。
“敢问这位兄台,现在演的是哪一出?”我拍了拍邻处的大哥,启唇问道。
“哦,说是新排的一出,叫什么……《凤湮尘》。”大哥回过头来,话音刚落,又忙回转头去拍案叫好。
“凤湮尘?”师兄往我二人面前的茶盏中添了杯茶,“倒没听过,想必是出新戏。”
听罢戏名,我却莫名心跳骤停一拍,一种深深的颤栗感从灵魂蔓延到四肢,透过毛孔泛出丝丝凉意。
凤湮尘,凤凰湮没了俗尘,金枝裁做了烟罗,云端还不得鸾巢,梧桐腰斩断朝暮。
这……可是有人听到了什么风声?
我强压下心中不适,望向戏台之上。阿陶扮作正旦,粉墨敷面,凤目含情,一双水袖翻旋,更显得身姿绰约,窈窕婀娜;大林却作生角儿,端的是一板一眼,玉树风流。
几个台步一转,只听得旦角儿启唇唱道:
“乌压压大雨将要倾盆,
梧桐叶旋上高天寄离魂。
奴道这青天白日枉欺人,
鲛珠儿抛却秋流到春,
不由得千红百媚都化作了尘。
老天呀!
怎教奴鸾凤入了章台门。”
腔调悲悲戚戚,哀哀婉婉,一字一句泣血咽泪,四下灯火蓦地一暗,几豆微光摇曳明灭。满座之人无一不悲,方才还是热闹喧妍,这会儿却是鸦雀无声。
耳畔凄凄惨惨,我眼前开始模糊起来,记忆深处兵戈鸣金之声在周旁轰鸣作响,一幕幕血影在眼前浮现朦胧。
“公主啊,今儿个鸾凤离巢,梦魂惊断蓝桥,白日里倚门回首,千万莫忘把这冤仇报!”
台上生角儿耍了两转钢枪,枪尖点地之时,满楼灯火尽熄。
“啊!”
我惊叫一声,脑海中血流漂杵的那一幕,从未如此清晰的重现在我眼前,房梁上白绫吊死的冤魂呜咽如同婴灵凄厉。
我头痛欲裂,整个身子伏在桌上,打翻了一桌茶水。
“小师妹!”师兄着急唤了一声,忙将身过来,“你怎么了?”
“我……”
刚一出声,台上又咿呀唱来:
“恨苍天不把眼来开,
恨厚土不把奸来铲。
乱臣贼子将这龙珠带,
却叫奴冤仇血晕了天。
如何不把这清浊辨!”
烛火隐约又亮了起来,映着朱漆琉璃瓦,映着金碧凤凰巢。
失去意识前,我用尽最后的气力呼唤了一句:
“师兄,带我走……”
眼前一片漆黑,恍惚中我依稀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朝我奔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在奔向我的那一刻却长成了翩翩少年。
梦魂里,我高喊一声:
“张云雷,你……”
后来我才知道,从这一天开始,一切都将走入命定的轨迹,在这江湖里的每一个人,都终于走不出这场画地为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