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7日转眼就到了，顾随年的生日。当天下午放学回到家的时候，才发现家里空空荡荡的，地上还散落着一些玻璃碎片。那是贴在门口外墙上的一张镜子，母亲常常照着它梳洗头发。
厨房里传来一阵饭菜的馨香。顾随年将满当当的书包扔在卧室床上，刚走进客厅，就看见母亲端着一盘可乐鸡翅走出来。她的腰上围着一条花边的碎花围裙，看见顾随年后明显有一丝诧异。
“小随...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母亲望了望墙上的钟表说道：“这才4点半？”
“嗯。周五放的早。”
“既然回来了，就洗洗手，准备吃饭吧。”母亲端起盘子使劲嗅了嗅盘子里的鸡翅笑着说道：“看，这是什么！今天妈妈专门为了小随做的鸡翅哦！要不先尝尝？”
“好。”顾随年咽了咽唾沫，向盘子伸出了手。那小手手心手背上还有几块墨水印子。
“啊！不行！”母亲对顾随年努了努嘴。“要先洗手，不然会生病的。”
“嗯。”
“乖。快去吧！放心，鸡翅是给小随准备的，妈妈绝对不偷吃。”
顾随年看着满大桌子的菜，明明心中因为馋虫只发痒，但却迟迟不肯动筷子。
“怎么了？”母亲一脸疑惑得看着他问道。
“妈妈...爸爸他...他今天回来过了是吗？”
母亲嘴角的笑容微微敛了敛，挑了一块鸡翅放在顾随年的小碗里。
“妈...妈妈？”
“啊，穿帮了，我还以为自己装的很好呢。”母亲揉了揉顾随年的头说道：“看来，我们小随很有当警察的潜质啊。”
“他是不是又打你了？”
“...没有，没有。”妈妈笑着直摆手。
“那他回来做什么？”
“哦，他...他...”母亲用食指摸了摸鼻子说道，“阿源的生意最近不是出了点问题嘛，就，就欠了一点钱，今天他专程回来一趟，拿点东西走去换些钱好还债。”
“爸爸做的不是生意吧？爸爸每次从家里拿钱不都是赌博去了吗？”
“小随！”母亲一听这话，顿时就拍了桌子。“这是谁教你的！”
顾随年明显感受到了母亲言语中的怒气，他说话有些没有底气了。“没……没谁教我……我……我只是……”
话音未落，大门就被啪地一声推开了，门扇因为巨大的冲击力在墙上砸出清脆的一响。房间里的两人闻声望去。顾随年的瞳孔蓦地大开，在那视线内，是一个让他恐惧的人影。那个人享受着世间最温柔的称呼：爸爸。
他提着啤酒瓶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他的脸颊掉落下来，在水泥地板烫出几块黑洞。一束残阳从门口照射进来，照在他的身上，让那只被饮空的啤酒瓶随着他挥臂的动作霎时碎成了万点金光。房间里响起女人的尖叫声，顾随年看到母亲捂着耳朵，脸上满是惊恐，但还是颤抖迎了上去。
“阿……阿源……”
男人将那张因为酒精作用涨的通红的脸板正，恨恨地给了母亲一巴掌。她被突如其来的大掌打得摔倒在一旁的地上，两只手被地上翠绿的玻璃渣滓刺出了红色。
“……妈妈”
“你他妈的！竟敢背着老子说这种大逆不道话！你他妈的，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顾随年将视线转向男人。此时他的瘦弱身子已经被提在了半空中。胸前的体恤被拉扯地失去了形状。那上面皮卡丘的印花像是一只被打碎的镜子似的，变得很诡异。
“爸……”顾随年被吓得很了。但以前的种种给他带来的第一反应便是先求饶，但他刚张开小嘴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一个巴掌就朝他的小脸挥舞过来。他的头朝右边偏去。脖颈咔地响了一声。
顾随年突然觉得世界变得吵闹了许多，四处都是争吵，四处都是哭喊的声音。他不知道那其实是因为耳鸣。
“小随！小随！”
是母亲的声音啊！顾随年像是一只失修的机器娃娃艰难偏过脑袋。母亲爬也似地跪倒在男人的脚边，抱着他沾满泥灰的腿摇晃着，哀求着。
“阿源……你，你把小随放下来。你别打他啊！”母亲想要站起身接过顾随年，却被推开了。
男人没有应声，他蹙着两只浓眉，满面红光，他脖颈上的血管就像是树根凸地高高的。
“阿源，你放他下来……小随它还小，它受不住的……”母亲的两只红眼睁着，汹涌的泪水止不住地向眼眶外奔流，怕是世界都变得婆娑了。但她偏偏还是找死似地扑上来，叫着她爱人的名字，哀求他放过他们的孩子。她的眼睛里只剩下那抹鲜艳的红了。那抹从顾随年鼻腔里蜿蜒而下的血液，渐渐将上身的白T恤燃成了火焰。
“嗝―――”男人无所谓地长长地呼出一口酒气。顾随年像是一只被玩腻烦了的玩具，被他懒懒地丢弃在地上。
“小随……”母亲则像是个拾荒者般，宝贝地捡起他，将他紧紧拥住。那是保护的姿势，这个世界上唯一心疼他的母亲给予的保护。
至于父亲……早已踏着酩酊的步子进到卧室翻钱去了。
脸上一片冰凉，顾随年将小手贴上去，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和血。
“***！你个娘们儿果然背着我藏了不少！”不一好会儿，他手里攥着几张现钞走了出来。
“有一就有二！说！其他的呢？藏哪了？”他蹲下来，用钱在母亲脸颊上重重拍打着。
“没……没有了……”顾随年明显感觉到母亲的恐惧，她的心脏像是很不安分，简直就要快跳了出来。她在自我意识不到的情况下，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顾随年觉得自己就像是一颗被榨汁的柠檬，浑身都在发疼，但他不敢出声。这就像是一个扮哑巴的游戏，出声就输了，输了的话就必须得领罚。
男人不耐烦地抓起母亲的头发，让她的额角往桌脚上一下下磕着。不一会儿母亲的额头就被弄地血肉模糊了，一滴血液从伤口滑落，所经之处留下一条赤彤的沟壑。
母亲的脸因为疼痛而苍白如纸。嘴角泄出嘶嘶的呻吟。
“快说！操！”
“没有……真的没有了……”
“你他妈的。”男人拉扯着嘴角说道：“老子顾及着往日的情分就再给你些日子，后天，就后天！再不能多了！你知道我犯了点事情，对方说了，让我交10万。10万不多啊！你可以凑齐的吧！你爸妈不是还活着嘛！他们都是老师，肯定有些存款的……你去向他们要，你去求他们，他们一定舍不得你受苦，肯定会给你的。”男人抓着自己的头发，大声叫着：“我实在是没办法了……你，你会救我的吧！嗯？你一定不会看着我死的。对吧？萱葇？对吧！你舍不得的！你……你不是最爱我了吗？”
“我……我好久不和他们联系了……”
“我不管！”男人哀叫着，他的眼眶里布满了血丝。“我不管，我的那些所谓的朋友一说吃喝跑得跟狗似的殷勤，一说借钱都躲得远远的，连得面都见不上。”他握住母亲的手，狗哭道：“我……我知道，萱葇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我的妻子，谁都可以不管我的死活，但你不可以！”
“阿源……我……”
“你……你如果不去求他们筹钱，我就……你不给我10万，我就把他卖掉！”他用贪婪的目光望向顾随年。“管他是卖身、卖血，还是卖器官，只要来钱都无所谓！”
“……阿源，你在说什么呢？小随可是你的亲身儿子啊！”
“我不是给了你选择了吗？只要你去求求你父母，要到10万，你儿子不就安全了吗？”男人用手掌抹了一把脸，随即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好了……你……你准备一下吧。后天，后天我来拿。我……我先走了，刚刚卖家具的钱还没结呢……”
说罢他就迈着蹒跚的步子走了。
我和母亲谁都没想到那竟然是最后一次见他。而几天之后，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时，他已经是一具冰冷了的尸体。
母亲第二天也就是他去世的那天应父亲的要求回了娘家，因为路途遥远，所以尚未赶回来。
那天晚上下了一场暴雨，电闪雷鸣一直没有间断。他带着醉意在拍门，顾随年一个人太害怕。用被子蒙着脑袋，蜷缩在床角没敢去开。等第二天早晨醒来是出了门，才发现院子里一片狼藉，院子中央那棵梧桐树被大风拦腰折断了，而树干下赫然就躺着那个男人――也就是顾随年的父亲。
但奇怪的是顾随年一点也不觉得心疼，反而有种释然的感觉。因为那个带来噩梦的罪魁祸首终于受到了“制裁”。顾随年没有去叫人，他就坐在板凳上一直等到傍晚，等到妈妈背着尼龙袋子走进院子看见他的尸体为止。以前被打，母亲也哭过，但远远没有这一次撕心裂肺。那一刻他才懂得了一点爱情是谓何物。
后来的几天，妈妈便开始操持他的葬礼，葬礼上发生了一点小意外，来了几个人砸场子，但母亲从始到终异常地从容，顾随年看见她进屋从床脚下搬出那个尼龙袋子，拉开拉链，把里面的百元砖块一点点往外搬。最后那些钱被垒成了一座红艳艳的小山。
一下子看到这么多钱，所有人都懵了。在场的大概只有母亲一人如此淡定了吧。顾随年见她往那群手执铁棒的“暴徒”中一站，然后朝一个老大模样的人勾了勾手指。
“你是他们中间管事的？”
那人头上戴着一副太阳镜，嘴里唅着烟，眼角有一块食指宽的血痂。
“对。”
“我家钦源就是欠了你的钱？”
男人吐出一个烟圈，爽快地回答：“是。”
“他欠了你多少？”
“连本带利10万。”
“好。”母亲从围裙兜里掏出一把零钱递到男人手里，说道：“这里是53块零5毛，是我早上去超市买草纸和鞭炮剩下的，当然还要加上摆在那里的10万，钱，你现在就可以拿走。不过前提是你再也别让你的弟兄来找小随……和我的麻烦。怎么样，能做到吗？”
“那是自然。不过……”男人将那把零钱扔给他边上的一个小喽啰。
“不过什么？”母亲有些不悦。
“不过，嫂子你把钱都给了我们，以后要怎么生活？”男人道。
“混黑道的既要通过暴力谋取利益，又想偶动恻隐想要救人那可不行，既然是坏人，就该从一而终才对，否则就是四不像了。”说罢，母亲就牵着顾随年进了屋。
父亲下葬的时候，母亲没有哭。大概是因为泪都流尽了。她只是用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墓碑上父亲的相片。那是顾随年没见过的一张彩色照片，上面的父亲还很年轻，穿着白T恤，外面还裹了一件油迹斑斑的围裙，母亲和他并排站着，她穿着一条黄色的棉布长裙，手里抱着几本大学教材，笑得很腼腆。
有人问她，为什么不把那张照片上的自己剪下来。她吸了一下鼻子，淡淡笑了一下。
“因为，如果我不在的话，阿源他肯定会哭的。”
三天后顾随年放学回家在床头找到了一份迟到的礼物――一只手工缝制的兔子，小兔子是用毛绒布料做的，摸起来很柔很软，样子也十分可爱。但顾随年完全想象不到母亲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完成的它，但当他从小兔子肚子前面的兜里掏出了那张便条时，他才突然明白过来，原来父亲的死并不能为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反而像是惩罚似的带走了这个世间唯一疼他入骨的母亲。
就像故意似的，母亲只留下了不到两行的只言片语。
“小随。”她写道“妈妈可能要去那个世界找爸爸了，你能好好照顾自己的吧？未来的路，小随一定要坚强地走下去啊！和妈妈约定好吗？还有，没能亲手把生日礼物交到小随手上，对不起。”
母亲的自杀没有任何预兆，当天早上，她把顾随年送出家门口，替他整理红领巾，还叫他早点回家来着。
可转眼间，8岁的顾随年就已经是个孤家寡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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