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从没有奢求过能在自己生日的时候收到什么礼物。
正如他知道自己的处境，知道自己的家庭能够带来的无非是拳打脚踢和日复一日膨胀的想要长大逃离这一切的愿望。他的父亲是个社会底层人物，那种长相粗鄙，吃喝嫖赌无一不精通的，满嘴跑火车的小市民。至于他的母亲么...
后来他在日记中写道：我至今仍然找不到好的句子形容她。是她在我晦暗童年时光里擎起唯一的火光，陪伴我度过无数无数个撕心裂肺的夜晚，但同样也是她让我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大人，我的身上携带了太多糟粕，懦弱、胆怯、自卑，我学会为一切伤害我的人开脱罪名，总是在深夜独自舔舐伤口，然后给予他人最灿烂最顽强的笑容，我以为这么做可以得到他人的尊重与体谅，让他们能够明白我内心的苦痛与挣扎...可是我错了，我一开始就错了，我为什么总是要像狗一样可怜巴巴地祈求他人能够理解我、懂我呢？如果从刚刚踏进这个世界起就保持固有的漠然，做个冷眼的旁观者，这后来的一切大概都不会发生，这后来拉扯着我沦入深渊的一切。
“小随，下下周就是你生日了，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坐在塑料凳上剥蚕豆的母亲突然抬起头来问了他这么一句。
顾随年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要。”此时他正在为写作文而苦恼。作文的题目是《我的爸爸》。他先前在开篇写道：‘我***的，你个狗娘养的！这是我的爸爸最喜欢讲的一句话。我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爸爸，他每次都是醉醺醺地回家，一跨进门槛就要开始对我和妈妈拳打脚踢，爸爸打人很有手段，他从不将拳头落在外人看得见的地方，因为那会败坏他的名声。’后来老师当着全班同学批评他，说他从业十余年从没见过像顾随年这样的臭小子，居然敢在作文本上写下如此不堪的句子来诋毁自己的亲生父亲。他的文章被当作反面教材贴在教室后面，供学生们反复指摘并引以为戒。不仅如此，老师还勒令他用自己的休息时间再赶一篇作文上交才肯罢休。可是，他能想到的只是父亲打人时凶神恶煞的样子，这个作文的题目，成了他羞于解开的难点。一个中午过去了，他的作文本上只落下了题目――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我的父亲。
母亲见顾随年两条眉毛紧紧纠结在一起，不禁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自己儿子身边半蹲着关切道：“想什么呢？这么入神。”顾随年将凳子上的作文本上举起来给母亲看，那副样子明显是满脸的不高兴。
母亲看了题目，轻轻‘哦’了一声，随即抬起大手在顾随年的脸颊上捏了一把。笑道：“我还以为我家小随在思考什么人生大事呢！原来是在为写作文而苦恼啊！”
顾随年没有应声，他只是愣住了，他从没注意到自己母亲的指腹竟然意外地有些粗糙，他还记得前几天英文老师为了奖励他，给他发奖品。他在无意间触摸到老师时的手体会到的那种温暖而滑腻的感觉。
明明母亲比英文老师年轻得多的。他想。
母亲将从从他的脸上移下来，从他手里接过作文本，抬眼问他“这篇关于爸爸的作文，小随是不知道该怎么写吗？”
“嗯。”顾随年看见母亲那张嵌满绿褐色的豆子汁液的大手在作文本上留下了一两枚不易觉察的污迹，不禁暗暗皱了皱眉头。
母亲将题目扫了一遍抬头说道：“这类写人叙事类作文其实很简单的，嗯...比如说你可以这样写‘我的爸爸是全世界最好的爸爸，他长得很帅，有一对神气的眉毛，他总是戴着一副金丝边框的眼镜...他是一个中学老师，对待学生异常严厉，但对自己的儿女却十分包容，甚至有时女儿偷偷跑到课堂上来捣乱，他也只是一笑了之，他从来不曾打过她，作为爸爸的就像俗话中说的那样把女儿当作情人对待，让她像个公主饱受宠爱、一身骄傲，但身为女儿的却像是一个侵略者，拿走了这片厚土上的所有，并乐于将从那里学到的包括爱人在内的所有本领都将报答在其他地方、其他人身上，那个所谓的‘其他人’可能是朋友，可能是丈夫，可能是儿女，但总不会是父亲...”
“妈妈，妈妈。”顾随年扯了扯母亲的围裙。他大概猜到母亲是在想念。他虽然从来没有见过那位鼎鼎有名的大人物，但总能从母亲的身上看到那个人的样子，正如母亲描述的那样，他一定十分疼爱自己的孩子，把母亲当作情人那般对待，也正是因为如此才始终对母亲的背叛耿耿于怀吧，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啊...对不起。妈妈...”母亲回过神来，慌忙地擦去脸上的泪水，说道：“对不起，妈妈刚刚...讲错了，不过想要表达的意思小随懂了吗？”
顾随年轻轻摇了摇脑袋，母亲叹了一声气继续说道：“其实小随有没有想过，写作文的时候不一定要写真的发生过事情。幻想！对，小随，你可以幻想一下，谈到父亲这个词，你能想到什么东西呢？前几天电视里大耳朵图图不是在周末的时候一起去动物园玩了吗？小随你也可以写周末，你和爸爸一起去动物园的事情啊！爸爸给小随买了棉花糖和机器猫的氢气球，一起看了大熊猫、长颈鹿、小猴子...”说道这里，母亲的眸子忽而黯淡了。她突然想到，自己的宝贝还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清福，因为没能亲身体验，或许能够想象一下跟随爸爸妈妈去动物园、游乐园这样的事情都很困难。
“对不起...”对不起，小随，妈妈不能让你和其它孩子一样快乐。
顾随年看着母亲欲言又止的模样，或许因为母子连心的关系，竟然主动抱住了母亲，嘴里还像是撒娇似地喃喃说道：“小随会好好写作文的，妈妈不要哭，妈妈哭了，小随也不高兴，会哭。”
被顾随年拥住的母亲突然破涕而笑了，她还能感觉到小随的小手在自己后背上轻轻拍打着，像是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大孩子，居然懂得安慰自己的母亲了。
“小随，你还没告诉生日想要什么礼物呢？”
顾随年再次将小脑袋晃了晃，说道：“妈妈，小随，什么都不要！”
“上次小随和妈妈一起逛菜市场的时候不是看到小兔子还看直了眼嘛，妈妈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小随很喜欢小兔子啊？只要小随说要，妈妈就买下来送给小随好不好？”
“小随不要！”顾随年突然像是受了极大委屈似的松开了拥着母亲的手。
“为什么不要？小随明明很喜欢啊？”
“小兔子会死。”犹豫了半晌，顾随年才终于吐露出实情。
“不会的，妈妈会和小随一起照顾小兔子的，我们给它起名字，给它...”
“不要！”顾随年大叫道“小随不要兔子！”多年之后的顾随年才终于明白，当初固执地不让妈妈买兔子，或许担心兔子会死亡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担心洁白温柔的小兔子会和自己一起生活在不幸中吧。不为其它，只是因为家中还有一个脾气暴躁爸爸。他担心某天放学回家，会看见爸爸提着啤酒和那群狐朋狗友坐在院子里的梧桐树树下畅饮，桌子上放着两盘花生米，盛放花生米的碟子中间夹着一只大腕，碗里的兔肉正掩映在葱花之下散发着阵阵馨香，院子一处角落绷着一条晾衣绳，上面挂着一张血迹斑斑的皮毛，他做不到替小兔子报仇，因为他太小，他打不过爸爸。
“哎...真是没办法，既然小随担心小兔子会死掉，那我们就养一只不会死掉的兔子呀！”母亲轻轻揉着他的头说道。
“不会死？”顾随年眨巴着红眼睛问道。
母亲郑重地点头说道：“对呀，不会死的小兔子，妈妈可以施个魔法，让小兔子能够长长久久地陪伴在小随的身边，不过，那样的小兔子没办法跳，没办法跑，这样的小兔子，小随还想要吗？”见顾随年还在犹豫，母亲继续说道：“因为小兔子不会说话，不能动，所以没有朋友一直都很孤单，如果小随愿意做它的朋友，它一定会很开心的吧...”
“我...我要。”
“要什么？”
顾随年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他知道母亲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但最终仍是妥协了。
“小随要做小兔子的好朋友！”
“那我们就说定了哦，好，那小随就先乖乖写作业吧，妈妈先去做饭了哦。”母亲转身欲走，却发现顾随年仍然牵着她的围裙不愿撒手。
“怎么了？”
“爸爸...爸爸那天会回来吗？”
“这个啊。爸爸恐怕是赶不回来了呢？昨天爸爸打电话回来，说是出了点事情，所以还得耽误些日子吧。”
“哦。”顾随年稍微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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