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风雪声

于曼丽是在火车行进的轰鸣声中醒来的，车厢中有些暗，却也有光，她稍稍偏头，就见旁边不远处的沙发上，张启山正擎着张报纸，就着有些黯淡的煤灯在看。

风裹着雪粒子砸在车窗上簌簌作响，他侧对着她，指间夹了支烟，却没点，昏黄光影落在他英挺分明的侧脸上，半明半暗，现世与过往模糊一瞬，竟然让她突然生出了些许关于宿命的荒唐之感。

他也很快就察觉了她的清醒，报纸放在一边，他转身看向她。

两人都没有说话，眼神相触，好像是交流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很久未见，他身上气势更胜往昔，这般对视委实不算是件轻松的事，被病痛折磨的久了的躯体即使清醒了也依旧虚弱，于曼丽最终支撑不住，主动垂下眼帘避开他幽沉的目光，她挣扎着想要起身，被他上前扶了一把，借着力道坐了起来。

棉布被子厚实暄软，将她围的严实，他甚至还顺手塞了个软枕在她身后，她靠墙而坐，细语游丝般微弱，终于将之前在牢房中没能说出声来的话叹息一般的说了出来

于曼丽你不该过来的

张启山起身从旁边的水壶中倒了杯热水递到她面前，

张启山为何不该

于曼丽您救了我，以后的麻烦就多了。

接过那杯水握在手中，暖热的瓷杯让她泛凉的手指也有了温度。军统的监狱不是善堂，那是天底下最刻薄恶毒的地界，他在这个时候将她从里边带走，即使老师有意放她一马，他付出的价码和承担的风险也不会低。更何况，她身上还背着一桩血仇，程家金尊玉贵的大少爷被她打成了残废，这个仇，程家是不可能不报。

张启山我最不怕的就是麻烦，

张启山低头打量了她一眼，见她人虽虚弱，精神倒还尚好，于是就直接问道

张启山说吧，你是怎么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的。

他站在床边，昏暗的灯光从他身后照来，投下一团淡淡的黑影将她整个笼住。于曼丽不期然的就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避无可避的压力，好像连车厢中原本尚且还算宽松的空间都一下子变得狭小逼仄了起来，她掩饰般低头望着杯中那一汪清水，声音倦怠无力

于曼丽也没什么，不过就是想杀人却学艺不精，还没将人弄死自己就先失手被捉了。

张启山为什么杀人？

于曼丽为了报仇，

她漠然的接道，话语中已经听不出了什么激烈的情绪，时间真是样好东西，当初再歇斯底里的仇恨怨怒也能被它打磨的平静又深沉，

于曼丽您晓得，小叔叔只有我这一个亲人，他的仇自然要我来报。

小姑娘昔日娇妍明媚的一张脸变得苍白柔弱，她就坐在那里，垂着头安安静静的，身上半点鲜活气都无。张启山心中忽然有些不舒服，自从看见她之后就一直隐隐存在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躁郁感再次翻了上来，让他不由得感到有些烦燥，

张启山为了报个仇将自己弄成这样，你是报仇还是寻死？

于曼丽因他语气里的冷然意味惊了一瞬，随即苦笑着叹息道

于曼丽我也不想的，可是这世上又哪能事事都周全。

张启山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半年前挚友的死讯传来时，恰逢长沙生乱，他分身乏术，并未能亲至重庆。乱世军人，马革裹尸是寻常，他虽然悲痛，却也没有多想，直到前几天他得到消息匆匆前往重庆将已经奄奄一息的于曼丽从死牢中带走时，才知道原来之前的那一场惨剧竟然还另有隐情。

离开重庆之前，就算他手里的枪已经抵在王天风的脑袋上，却依旧什么都没问出来。王天风依旧只是那几句话，别动程家，看好于曼丽，别再插手重庆这边的事。他不知道那个疯子到底在做些什么，但即使心里气到了极点，他也知道那人做事绝不会无的放矢，他绝不相信他真的会为权势所屈任由自己的搭档枉死。

她沉默了一下，再开口时话音轻缓，像是一阵细细柔柔的风

于曼丽佛爷，我说一句话，您别见怪，我知道您与我叔叔相交莫逆，可这件事，您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于曼丽小叔叔的死没那么简单，我孑然一身，就算是真的因此而送了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您不同，您家大业大，湘川二地的安危系于您一身，我不能将您牵扯到这滩烂泥一样的事里来。

她重伤在身，这一长串话说出来，气韵飘忽，到了最后几乎有些接不上气来，抬手将捧在手中的杯子递到唇边，她喝了一口杯中水，温热的水流顺着喉咙滑下，暖过了她冰凉的肺腑，她缓了口气继续道

于曼丽我们叔侄欠您的恩情已经够多了，此后前路未定，我……

张启山看着她，目光冷了下来，他截口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张启山怎么，你又想走？

心中的打算被他说破，于曼丽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些没由来的气虚，她的手抖了一下，杯子中的水洒了一点出来，落在灰蓝色的棉质被面上洇出颜色深沉的一小滩，她连忙伸手想将水杯放到旁边的小柜上，动作间却不小心牵扯到了伤口，疼的她没忍住轻轻的“嘶”了一声，眼泪瞬间盈满了眼眶。

看着狼狈的缩在被子里一时不敢再动弹的姑娘，张启山听见自己在心中叹息了一声，伸手接过她手中的杯子放到一边，他俯身隔着被子将她放躺在床上调整出一个舒服些的姿势。行动间于曼丽有些发愣的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杏眸幽幽，像是积年的古井，透不出一丝半点的光。在他握住被沿仔细的给她掖被子时，她忽然开口叫了他一声，

于曼丽佛爷

他的动作顿了一下，手撑在她的身侧，他垂眸，和她四目相对

张启山别走了，留在我身边，无论是做于曼丽还是做锦瑟，都随你，

他神色平静淡然，眼中却似有暗流汹涌，几乎要将她一瞬淹没，

张启山潭州军校密电组缺教员，你老师说你这几年学业修的不错，既然说欠了我的，那就留下来干活抵债。

他俯身看着她时，几乎是将她拢在了自己与床榻之间，于曼丽眨眨眼睛，见他不似开玩笑的模样，忽然就有些慌乱，她心里乱糟糟的，明明将他讲的话一字不落的都听了个清楚，又好像听不懂他话里到底有些怎样的意味。她张张口

于曼丽我……

火车似乎是到了哪一处车站，长长的鸣笛声骤然响起，他反应很快，几乎是立时就抬手捂住了她的耳朵。温热的大掌落在她耳畔，目光相触，两人都愣了一下，那些好像已经很久远的过去在这一瞬间又跨过了漫长的岁月荒河回溯了过来，让人一瞬间模糊了今夕过往。汽笛声拖的长长的尾音终究还是袅袅的散去了，于曼丽最终率先移开视线，她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她似乎忘记了自己刚刚想要说些什么，又或许她本来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列车随着减速变得滞涩颠簸了起来，张启山因着惯性微微晃了一下，目光从她面上一扫而过，他若无其事的直起身，取出一块古朴大方的银质怀表看了下时间，

张启山好了，时间不早了，你好好休息，明天下午就能到长沙。

随手将表盖扣上，他将那块怀表放到她枕边，银质的表盘上映射出暖黄色的黯淡灯光，见她惊讶，补充到

张启山是舜之的东西，王天风让我将它交还给你。

我将它交还给你。”

于曼丽一眼就认出了这块于静尧生前几乎从不离身的怀表，她颤抖着伸手将这原以为再也找不见了的旧物紧紧握在手中，圆润微凉的表盘硌得她的手有些疼，她却浑然不觉，指针转动发出细微的嘀嗒轻响，她看着拴在表盘上的那道熟悉的银链，细伶伶的蜿蜒在枕头上，映射出暖黄黯淡的细碎微光，心里悲喜交错，眼眶酸涩似有泪意要翻涌而出。

见她的注意被怀表所吸引，张启山也没有再同她说什么的打算，他转身将那盏煤灯调得更暗，取了搭在一旁的大衣向包厢外走去，

张启山早些睡吧，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