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之后,柱国李崇家要办家宴。
我娘如今面子和里子都有,原不必让我去应酬什么。
可她似乎对李家颇为感兴趣,还暗示我说,李家之子李敏德才兼备。
娘亲啊,你女儿年不满八岁,你想得可真远。
母命难违,我只好出门来,为这次出席宴席裁衣买饰。
依照我家审美的家学渊源,我娘极爱赤色、青色、明黄等正色。
我盘算着,此日是李崇家有喜事,我穿着红色喧宾夺主,我也不是我外祖父,穿着明黄不合适。
那么,我手里沉甸甸的银子和名贵的青色布料正相匹配。
正当我在御坊描画飞蛾扑花的式样时,门外传来一阵喧闹。
紧接着,我就看到一双女人的手搭在我选的布匹上。
隋兰陵公主杨阿五二哥,我要这个。
居然是杨家的“公主”杨阿五。
杨广我妹妹要什么不行?来人,我们买了!
宫女咳咳,杨家二舅,这匹料子,我家公主已然定下了。
我娘给我的都是外祖父母身边的精干之师,威严又唬人。
我故作矜持地抬起头,我真的极讨厌别人碰我的东西,更何况是杨广兄妹。
从前杨坚挟天子以令诸侯,杨阿五比宫中正经的公主架子还大。而杨广,不知为何,我每见他一次,回去必要噩梦连连。
噩梦中,他是高台上的皇帝,而我,家破人亡。
隋兰陵公主杨阿五二哥,我要!
杨阿五对我娘地位的变化显然没有概念,但杨广明显忌惮了不少。
杨广臣杨广拜见娥英公主!
看着杨广跪拜我,我的心头又浮现出了做过无数次的噩梦:
梦中黄袍加身的杨广让我举报自己的丈夫谋反,否则,就诛灭我全府百余口人。
我照着他说的做了,他却正好以谋反为名,诛灭了所有与我有关的人。
我根本不想让他起来。
但我身边的嬷嬷提醒我,杨家明面上是羲和公主的亲信,样子还是要做一下的,何况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宇文娥英二舅父客气了,本宫原是晚辈。
隋兰陵公主杨阿五知道你是晚辈,就把这匹布让给我。
杨阿五可真会顺竿爬,看到她理直气壮的样子,我都快忘记了,谁的母亲才是无冕的皇太女,谁的外祖父才是当今圣上。
宇文娥英区区布匹而已,杨五姨还要与晚辈相争吗?
隋兰陵公主杨阿五你!我就要,不然我就回去告诉我爹!
宇文娥英恕晚辈直言,晚辈也要回去告诉家母。
隋兰陵公主杨阿五宇文丽华?她算什么东西?!
我真的要笑了,我娘的身世也算人尽皆知,但在从前的杨家就敢直呼其名,排挤我娘的,也只有杨阿五了。
宇文丽华的全名,从前是禁忌,是秘辛,可如今是通往无上皇权的光明路。杨阿五倒是始终不改其称呼。
她这一直呼其名,御坊中诸人跪了一地。
隋兰陵公主杨阿五他们这是怎么了?
隋兰陵公主杨阿五二哥?你怎么又跪下了?
我狐假虎威地朝江南的方向拱手,朗声说:
宇文娥英羲和公主金安!
宇文娥英都平身吧!
杨阿五那不聪明的脑袋一时没法应付她的见闻,不过,不多时,杨坚夫妇出现在我们面前。
隋兰陵公主杨阿五爹,娘,宇文娥英欺负我!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杨坚深不见底的眼眸浮现出一抹杀意,不过旋即又变成油滑的神情。
杨坚娥英,你五姨自幼是不懂事的,就是你娘,也是一味宠她的,你懂事,就让她这一回吧。
宇文娥英外祖母,随国公,本宫记得,羲和公主亦是宠着本宫的。
我想这样硬气地怼杨坚很久了。
把我娘的虎皮穿上,效果更好。
独孤伽罗娥英,好孩子,上次宫中的赏赐,你不也是分给阿五了吗?这次就再让一次吧。
哈哈哈,这两口子,平时装的温良恭俭让,狐狸尾巴只有这时候藏不住。
宇文娥英杨夫人。
我正色道。
宇文娥英如今我娘领兵离京,为国平叛,你们在京中如此欺负我,不但擅自做主将圣上恩赏瓜分,还在背后辱骂我娘,与我作对,这是对我娘大不敬,对圣上大不敬!
独孤伽罗好孩子,这是哪里的话?
杨坚我看还是让阿五先选这坊中的衣饰吧。
我终于明白了,这两口子是仗着我娘不能为琐事跟他们翻脸,仗着我还是个黄口小儿,便要体验一把威压我娘的快乐,以弥补他们不能称帝的遗憾。
宇文娥英来人,去皇宫,请圣上!
我忽然发现,只有这样,才能一劳永逸地避免被这样的“琐事”气死。
独孤伽罗娥英!这是何必呢?姐夫日理万机……
杨坚对呀,圣上有国事处理,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我不再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他们。
这两人越来越心虚,终于在“圣上驾到”的呼声中跪下了。
宇文护娥英?谁欺负你啦?
其实我和我娘最爱戴的宇文护之间是隔着我爹“死了”这件事的,原本我对他是不可能像我娘那般亲近的。
可人心都是对比出来的,见识过了杨家众人的伪善与欺凌,这个在我面前蹲身,为了我的一句话就匆忙赶来的九五至尊如此亲切,让我想扑到他的怀里痛哭一场。
从前我和我娘过得是什么日子。
宇文娥英启禀圣上,杨家五姨方才提到我娘算什么东西,我想我娘了……我好想她……
羲和公主教过我,要达到目的,就得看人下菜碟,说他想听的话。
宇文护应该比我更想她,听到杨阿五的辱骂也只会更生气。
宇文护杨坚?你觉得羲和公主算什么?
果然,他震怒了。
杨坚启……启禀圣上,羲和公主是天……天降紫微星,是大周天下的希望,万……万民敬仰……
宇文护伽罗,你为何不把杨家说的交给你家小女,难不成杨家对羲和公主有二心?
独孤伽罗启禀姐夫,臣妹罪该万死。
宇文护现在,当着寡人的面,教好你家老五。
独孤伽罗是。
宇文护娥英,你在画什么啊?
他扭头换了一副最慈祥的面孔对我笑语道。
宇文娥英回外祖父,这是孙儿要绣在衣裳上的纹样,“娥英”与“蛾英”谐音,正是飞蛾与花草。
宇文护哦,那么丽华常穿的绣花褙子也是同义了?
宇文娥英正是。
他怎么一下子又想起我了。看来传闻不假,我娘盛宠殊荣。
宇文娥英外祖父。
我拉拉宇文护的玄色衣袖。
宇文娥英我不想住杨府了,我害怕。
我真怕再梦见杨广逼我诬告亲夫。
宇文护好,不住了,娥英跟我回去,住凤仪殿,抑或让春诗哥舒替你打点羲和公主府,都可以,好吗?
第二天,我在松软的被榻中醒来,身边再也没有令人作呕的人或事。
我不禁感叹道,这才应该是人过的日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