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纪元 渔翁(一)

宇文护走在独孤府中一块块有了年纪的青砖上。

他想起那年在画桥之上逗弄过的婴孩，不知独孤伽罗求告了多久，才留住她的性命兼双眼。这是她九死一生的婴儿时代。

他想起那年在馆驿中遇见的少女，与他相拥而哭，却终究不能与他相认。这是她隐忍苦痛的少年时代。

他想起那些年四起的流言，无论宇文赟宣称自己是怎样的爱她，打骂是真，冷落是真，旁人的奚落和白眼也是真的。这是她命如浮萍的青年时代。

他想起在均州城中见到的她，眉宇间庄重威严，眼底却有心怀天下的怜悯恻隐。许多人将苦难和不公隐忍成报复，她却将苦心酿成甘霖，酿成蜂蜜，撒向这片土地上饱受摧折的百姓。这是她手握重权公主的时代。

人生之事多有悖论:骄荣纵宠的少年往往泯然于众，凤凰涅槃的天选之人须得尝遍天下至苦。没有两全其美之人，亦鲜有善始善终。

宇文护想起齐后主高纬，齐国也曾雄踞天下，一夕高楼塌，一夕繁华湮灭，都是那位后主的手笔。他怎能让大周冒这样的险?等小皇子长大，赌小皇子成才，对于百废待兴的帝国来说，风险都太大了。

天命和民心，最终都指向一个她。

他在一片晨曦中看见了她，她跪在独孤氏先祖的灵位前。在她身后跪着的是将要去突厥和亲的杨家二女元姬和将要嫁给河东柳家的杨家三女若兰。

三十年前，般若一定也这样带着独孤伽罗和独孤曼陀拜过先祖，现在她们分别在江山社稷的要地。

她说:

杨丽华元姬赴塞北，虽远勿忘忧国；若兰徂世家，虽逸勿忘忧民。

三拜之后，她转身拥抱住她们。她说:

杨丽华阿姐为了周朝的江山，未来要拜托你们的太多了。

宇文护知道，杨家三妹若兰嫁给柳氏，主要目的是为了帮丽华拉拢柳家对抗以苏威为首的文官集团。她早就在布置这步棋了。

而柳家现在已经在筹备一个书院，面向天下才子，不拘于门第，为大周储备人才。这也都是丽华的主意。

她已初具帝王雏翼，他应该高兴。

他站在门口，她最终还是发现了他。

杨丽华儿臣拜见父皇!

他已决定将昨夜之事抹过去，于是也拿了腔调问她:

宇文护昨夜京中动乱，幸而哥舒得力，镇压贼人。羲和公主可还安好?

她眼中闪过一摸不易察觉的笑意，默契地回应说:

杨丽华多谢父皇挂念，儿臣昨夜一切安好。

他更加威严:

宇文护安好就好。

杨家二女知趣地行礼离开了。他故作威仪地转身，腰又被人一把抱住。他低头，握住的依然是她的手:

杨丽华父皇，华儿错了……

她撒娇的声音中没有一点“认错”的意思。

宇文护你错哪儿了？

杨丽华我错在不该假传圣旨，错在不该找人假扮哥舒将军……当然，更错在不该藏起来，让父皇在宇文贤面前为难……

宇文护这都不算是你的错。只要你平安，就没错。

她扑到他怀里撒娇，他揉着她的头发，由着她闹了一会儿。

然后他似不经意地说:

宇文护华儿，父皇老了，你也该入主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