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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求三千立大教

东宫之故人已逝山河旧

我是天盛十二年被紧急派往边关的,通常被紧急征召的只有将士和谋臣,征召宫女的倒是第一次听说。我们十二个小宫人都是罪臣之女,在朝中早已没有根基,本是要填入官家的教坊司做歌女的,却因缘际会成了奔赴边境的宫人。

我们都被灌了哑药,脸上刺了字,真是半点退路也无。征召甚急,好在我们本来就会骑马,直奔了十五日,才到了玉门关,我的两股已经伤得不能看,嬷嬷只允许我们稍事梳洗,就鱼贯一般的进入了主君的营帐。

这是我第一次看清太子的面容,往常在承天门的城楼上、在皇室的宴会中,倒是远远的瞥过几眼,只觉得太子玉树雍华、不可靠近。如今看来,却是憔悴不堪,九月的边境已经飘雪,这大帐里却暖和的不像话,太子坐在床榻边的矮几旁,他的身后隐隐有个侧卧的身影,我待要细看,却感觉太子冷冰冰的目光射了过来,我心下一惊,马上低下头去。

带头的嬷嬷向太子行了大礼,我们也齐齐的跪下来,太子却并不在意,只是不时回头看着自己身后的人。我跟着父亲学过几天医,对伤病多少有点了解,只觉得太子身后的人气息极弱,便是太子,也很是亏空的样子,显是受了重伤,外衫都隐隐的有血迹透了出来。

不时,就有个兵士进了营帐,在太子耳边轻轻说了点什么,太子眉头一皱,匆忙的起身,又回头给身后的人盖好了被子,就带着那兵士出了营帐。

我这才看清了那床上躺着的人的面容。按说我倒是见过她好几次的,那时她刚来澧朝,我们对她表面恭敬,其实私底下是有些瞧不起他的。毕竟是蛮帮之女,又是战败进献过来的,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在宫里出的错处都可以编成话本,叫她一声太子妃都觉得是辱没了东宫。

我初次见她是在赵良娣的寿宴上,那时赵良娣初初进宫,享专宠,一时风光无量,大家私底下都在说,皇上封这个蛮夷女做太子妃,不过是为了安定西州,澧朝开朝以来,从没有外邦女子当皇后的先例,更有人说,她许是活不过花信之年。

彼时丹蚩已灭,赵家俨然是新的丹蚩王,赵良娣就是新的丹蚩公主,虽是没人敢这么说,但是在当时,我们心中都是这样揣度着,因此,赵良娣在东宫的第一场寿宴,就办的极尽的奢华,我家与赵家多少算是有点姻亲,也就在受邀之列。奇怪的是,也许是下人的疏忽,也许是故意为之,这西周的九公主、澧朝的太子妃,居然没出现在宴席之列,彼时我们双陆、投壶玩得好不精彩,那太子殿下又着人在姑苏找了最好的绣娘,用着双面绣,绣了一副与赵良娣等身的美人图,赵良娣俨然就是这东宫的主人,接受着千万命妇、贵女的朝拜、奉承。宴席过半,我和几个小姐妹相约去湖里放花灯,我那时不过是十三四岁,正是玩心重的时候,让下人扎了几个极好看的荷花灯,又写了自己喜欢的词句,就着水势就要放下去,突然身侧晃过来一个少女的身影,我一个不察,手中的花灯就被夺了过去,只听那女子磕磕绊绊的念道:“……此园……好,……少……朱……旧。”我在花灯上写的是前朝词人的《蝶恋花》,归的是“似此园林无限好。流落归来,到了心情少。坐到黄昏人悄悄。更应添得朱颜老。”一首愁丝无限的词,被她念得让人啼笑皆非,我怨气道:“你不懂不要乱看,快还给我。”那女子看我生气,忙赔礼道:“真是对不住,我中原字识得少,要不你教教我吧。”我白了她一眼,极不愿的将那词念了一遍,再回头看她,却看她一脸艳羡的看着我说:“你的中原话真好,念得这样好听,就像是唱歌一样。”我毕竟豆蔻,少不经事,被她这么一夸,觉得飘飘然,也不禁打量起她来,只看她梳着斜斜的一个坠马髻,头上一个珠花也无,穿的是粉色的宫服,袖子用襻膊束了起来,裙摆沾的都是泥,连额发都被汗水黏住了,我在宫里呆得久了,看了好多美人,因此这女子的容貌在我眼里并不出奇,只是觉得她白的耀眼,鼻子又小又挺,一双眼睛深的像是五月的湖水。我想她许是那西州来的太子妃陪嫁过来的,可她却梳着妇人的发髻,真想不懂那太子妃为何要陪嫁一个妇人过来,还是这么小的妇人。正思忖着,突然听到身后一个很俊朗的男声道:“你怎么疯跑到这里来了,永娘呢?”那粉衣女子回身,却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高声叫道:“李承鄞,你也来放花灯吧。”

我纵然是再不懂事,也知道李承鄞是谁,于是连忙跪下请安,然后便连声都不敢出了。那粉衣女子却是格外的大胆,三两步走过去,对着太子说道:“宫里太闷了,永娘总是盯着我,你也不让我去外面玩。”太子似是责备道:“你的心能不能静一静,再想玩就回去抄女诫吧。”然后就听到很轻的“扣”的一声,那女子哎呦一声,嘟囔道:“不让玩就不玩,你打我干什么,你好没道理啊。”太子轻笑一下,说道:“打你让你长长记性,天天就知道玩。”我从没听过这么温柔的责备,也暗暗的猜想这女子的身份,许是那太子妃的随嫁贵女,被太子收了房,因是身分低微、无甚重要,才敢这么无所顾忌的宠着。直到后来入了正宴,才看到那随着太子而来,身着正装,不停向我眨眼的少女,我心下惊讶,便是在我家,小小官员,父母也因身份所碍,要时时板起架子来,何况太子和太子妃殿下。我忆起太子殿下在湖边那如水般的声音,就突然觉得那等人高、惊世绝艳的双面绣图,黯然失色。

现在想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太子殿下,彼时他的声音那么的清朗,他温和、体下、大度,我们都觉得自己跟对了人,然而时移事移,如今我刺面为奴、口不能言,便连那曾如湖水般的太子的声音,也变得粗粝暗哑,让人听了胆寒。

我们在营帐内伺候了一夜,3人一组,分四组,每组3个时辰,一眼都不敢错开的服侍着太子妃,可她却连眼睛都不愿睁开。我们知道她已经醒了,可是她就是不吃药、不吃饭、也不肯说话。她整个人瘦的只能看到骨架,在惨白中透出了灰败之色,我给她擦拭身体的时候,感觉她就像是2月的冰花,呼口气就化了。太子殿下到了第二天夜里才回来,他的盔甲上都是鲜血,他风尘仆仆的进来,远远的看来太子妃一眼,就站在门口的火炉边烤火,又用湿布将自己脸上的血迹搽净了,才轻轻的走到了太子妃的床边。太子妃其实是醒着的,她刚听到门口的声音就阖上了眼睛,太子殿下去握她的手也被她挣开了。太子叹了一口气,静静的坐在她的床边,怔怔的看着台上的饭食,像是劝解着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似的说:“小枫,你怎么又不肯吃饭,你这样,我很难受。”太子妃殿下还是不肯说话。太子只是一下下的拍着她的手道:“你先是不肯吃药,我便杖杀了之前伺候你的宫人,见了血,你才肯吃。如今,你是在逼我杀人啊。”我们听懂了太子殿下言下之意,惊得全部跪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原来选罪臣女来伺候太子妃竟是这个原因!那太子妃双目圆睁,咬牙道:“李承鄞,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人命对你来说,一文不值么?”太子痴痴的看着太子妃,好像要将她看着他的样子印在脑子里,半响笑道:“各司其职,我找他们来,就是伺候你的,伺候得不好,惩罚是理所当然,你若是可怜他们,就好好照顾自己,你活得久,他们就能活得久。”

太子妃恨恨得道:“你知道怎么能让我活得久,你退兵,退出西州,像你在战场上答应我的那样,我就永永远远的活着。”

太子好像受了很大的刺激,霍的一下站起身来,在屋里转了几圈,才稳定下来说道:“像我答应你那样,我答应了,我答应退兵了,你是怎么做的,你让我看着你死!那刀只要再深一寸,就一寸。”太子跪下握住了太子妃的手,含着泪说:“只要一寸,我就真的再也看不到你了,小枫我爱你,我只爱你,我也知道你的心里只有我,我们在一起就不行么,就像玛尔奇玛和顾小五那样,我们回去,我们回去……。”

那太子妃深深的吸了口气,道“我们回不去了,玛尔奇玛死了,顾小五也死了,他们都死在丹蚩,和赫失,和阿翁,和十万丹蚩族人,一起死了。”

太子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末了,他还是擦干了眼泪,他站起来说:“好吧,那我们就不回去了,他们都死了,可是李承鄞和曲小枫没死,西州和澧朝还在,只要他们还在,我们就必须在一起。”

太子继而说道:“你不是让我停战,我今天就可以停战,我已经抓到你哥哥了。”

太子妃眼睛一下睁了起来,她挣扎着要爬起来,却再次摔在床榻上,她焦急的问道,“你把他怎么了?“

太子回了身,他的脸湮没在烛光的阴影里,显得晦暗不明,好像刚才那个动情的男子是另外一个人,他冷淡的说道:“他如何,要看你如何,联姻继续,我们就还是姻亲,他还是西州王,你还是太子妃。若是没有这一层关系,他就是叛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太子妃的脸上最后一丝生气也褪去了,她那曾如湖水一般的双眸深深的凹了下去,像是看不见底的深渊。太子看了我一眼,道:“服侍太子妃用餐。“

我赶紧膝行到太子妃身边,刚刚端起那一碗羊奶,就被太子妃一把夺过,一饮而尽。

太子眸子不动的看着她,末了,他的手动了动,仿佛要为她拭去唇边的奶渍,却终没有动,起身离开了营帐。

我们是十天后开拔的,其实抓住西州王的当天就应该动身,上京皇上病重,蜀中、姑苏的局势诡谲,不知有多少事情等着这年轻的太子处理,可是这英明的太子就好像突然昏庸了一般,执意要等太子妃身体恢复好了才可动身,身边的将领不知劝过他几回,也有不知多少人请命誓死保护太子妃,只求太子可以先行回京,可太子却置若罔闻,仿佛太子妃只有他亲自护送才可安心。

我们开拔的前一天,我见到了太子妃的哥哥,那位赫赫有名的西州王。此时的他已经十分憔悴,低垂着眼睛,仿佛无颜见到自己的妹妹。太子妃却是少有的活泼,故作高兴的编了几个近日的趣事,又承诺到了上京会给哥哥和嫂嫂挑极好的丝绸送过来,又催促他哥哥给他多多的备足好酒、她要带到上京去。那西州王低垂着眼睛不说话,直到最后才拉着他妹妹的手低声说道:“妹妹,是西州对不住你,是哥哥不能保护你。”太子妃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可她还是笑着说道:“西州是最好的西州,哥哥是最好的哥哥。”

最后太子妃要求屏退左右,她要接受萨满的祈福,那些军士将萨满上上下下搜了个遍,确定没有利器,才肯放她进去,我们都退了出来,那萨满慢慢悠悠的念着,在门后的军士几乎要睡着了,我自小听力就比别人要好,这几日在西州也学了点西州话,在那一堆听不懂的话语的最后,我突然听到了一句话,那萨满说:“公主,如果不到万不得已……”

我仿佛发现了天大的秘密,那公主母族被灭,如今西州被澧朝占领,她自己也被太子强掳回去,心里定是十二分的怨恨,指不得要用什么法子报复太子,若是太子被杀,我的家仇也得报,父亲母亲地下的冤魂也可以安息了。

可是太子这样的英明,几年来开疆破土,小小年纪便立下不世之功,若是他突然薨逝,天下必然大乱,倒是群雄攻之,胡族乱华,伤害的还是我们澧朝的百姓。

我一时纠结极了,不知道是血洗家仇重要,还是国泰民安重要,一连几天都睡不好觉。可这太子妃却迟迟没有动作,我很是担心他们蛮夷族的人会不会就下个诅咒来咒太子,自古巫蛊之术从来都是害下巫蛊的人的,是半点也害不了旁人,我在心下揣度迷信真是可怕,恨不得递一把刀给太子妃。

这一日,正好我当夜,正忧思不能入睡的时刻,突然听到内廷内一声惊呼,我忙的坐起,以为是太子妃得手了,正想怎么处理尸体的时候,却听到那太子柔声说道:“小枫,我慢慢来,我不动,慢慢就好了……”

那太子妃只是嘤嘤两声,随后就听到内廷大动了起来,我纵然年纪小,也是医药世家,从小多少听过一些,腾的脸就红了。

我暗骂那太子禽兽,太子妃如今瘦的骨架一般,他也不怕给晃散了。又觉得太子属实英武,身负重伤,却有能力多番激战,实在是国之栋梁。

不知过了许久,那床榻终于重重的响了一下,伴随这个太子殿下的一声叹息,一切终于安静了下来,内廷里有咸腥的味道顺着夜风飘了过来,我一下用棉被保住了头,弓得像是个虾子。透着棉被听太子殿下说:“小枫,我许久没有这么开心了,这样开心的事,我们属实应该多做做的。”

太子妃殿下没有说话,许是给晃得昏迷了。

那太子又说:“我知道你不想理我,可我知道你最是心软的,你舍不得的,我们有长长久久的日子,你终有一天会接受我,我们就好好的在一起。”

我揣度着这是结束了,按照宫里嬷嬷的教诲,我应该起身准备浣洗的东西,可我还没起身,就听到内廷又动了起来,伴着一声声的“小枫、小枫……”

我赶紧缩进棉被,老老实实的继续当我的虾子。

这一夜的虾子当起来,我自然是没有睡好,等梁上的燕子开始叫了,内廷才安静下来,却听到内间有淅淅沥沥的水声,我惊讶下猜测,难道是太子殿下亲自为太子妃沐浴,这可这是闻所未闻,不时有粘滞的水声传过来,这样的场景,我是属实不敢进去,只得盼着太子殿下看在我放任他任意胡为,免了我服侍不周的罪。卯时,殿下在内廷轻轻一咳,我知道这是在唤我了,连忙端着衣服进去,敷一入内,就见太子以手指唇,叫我禁声,我大气也不敢出,只偷偷的看了内间的太子妃一眼,只见她睡得很沉,脖子上、手上还有未退的红痕。再看太子,明明一夜未睡,却显得格外的生龙活虎、神清气爽,搞得我直怀疑他莫不是练了什么采阴补阳的功夫。我为太子更衣完毕,便随着太子出内廷。

裴将军已经在外室等待多时,他一见太子也分外的惊讶,只是他的惊讶是那么的波澜不惊,他向太子汇报了一些军事上的事情,两人商谈半晌,末了,太子问裴将军道:“阿照,你说这女人怀孕都要注意些什么。”

裴将军一惊道:“难道太子妃……”

太子哈哈一笑:“没有,只是她几次受伤,身体不好,我想要早早的备下,再说,许也不算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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