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夫人

星学院.山中杂记

〔八〕

入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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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曾伴我度过茫茫岁月的小动物们都纷纷将自己藏了起来，偌大的南骞山，登时只剩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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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雾气散去约莫两个月后，天赠予了此山一片银装素裹。落雪点缀在这一寥廓的绿色帷幕上，星星点点，若隐若现，别有一番风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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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似乎生来不怕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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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把手脚都泡烂在飘渺着寒气的溪水中，也不觉得丝毫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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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缓的把双手从冰水中拿出来，摊开在眼前，我盯着我那旖旎流动着寒意的双手，盯到双目都忘记了聚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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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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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力无边，性格古怪，外貌多变，千年老妖，容颜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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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我与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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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力更生，需要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小屋，需要摄取食物中的能量，需要一颗向往淡然自得的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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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我开始强行说服自己不去在意我身上与这世间的运行规律所相违背的异常，继续品我的清茶淡酒，做我的闲云野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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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我方才收好书籍便听到身后一阵接一阵雪花被踏实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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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身后发现，来人是一个优雅的贵族妇女，打扮的干净利落，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双手相握搁置在小腹下方，看起来落落大方浑身上下透露着不可比拟的贵族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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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称是大将军格雷的发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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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抖了抖肩，变换出两杯柠檬水，其中一杯自然是交与了这位军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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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是菲洛的养父，而她是大将军的发妻，那自然就是菲洛的养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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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可是菲洛的母亲？”我一挥衣袖懒散的坐下，小饮一口，感到丝许酸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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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笑容在一瞬间僵硬了，渐渐垂下了眼帘，眸底浮现出异样的悲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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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雪花落在她的眉头，化开了，沿着她脸上无法掩盖的皱纹悄然滑下，像是一滴泪，一滴隐瞒了所有温情拼劲一切展露出冰霜的冰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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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地笑容終还是消失了，半晌，才回复我，就像是已经在心底哭过呜咽过哽咽过后才平复下来一般低声说着：“不。我不是她的母亲。我只是道林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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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林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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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停下了抬起茶杯的手，想被电刺激到了一般愣在原地，思绪忽而乱成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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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若有什么不舍，大可与我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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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回味她的冬天，她的冬天太巨大，我无能为力，我能做的就是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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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我失去了我唯一的儿子。我亲眼看着我丈夫将他从族谱上除名。他是我十月怀胎含辛茹苦地带来这个世界的，是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唯一一个和我血肉相连的人，我的亲生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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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虽无法设身处地的感受她的切肤之痛，毕竟我尚未为人母，但我愿意将心比心的去领悟她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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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母子相见都是生与死的交际，每一个孩子都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每一份母爱都该如流水一般源自活水，绵绵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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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舍得他受苦受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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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愿意他离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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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夫人明面上不在乎，笑得那样可人，那样标准，就好像从未受过伤，从未坠落山崖奄奄一息从未深陷泥淖无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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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却清清楚楚的瞧见了她眼眸深处那一闪一闪不停扑朔着的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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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爱道林，却不能言说，宁愿让他误会自己冷酷无情也选择把所有痛苦都埋藏心底，默默承受，在无人的夜晚哭完后一揉眼睛，隔日站在众人面前的就又是一个坚强的贵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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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对她，何其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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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洛是我丈夫从水月沧澜带回来的孩子。我原以为她可以和道林一起平安长大，像亲兄妹一样亲密无间，一生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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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想总是那么美好，可惜她说希望的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反而朝着相反的方向不断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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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留下菲洛，我丈夫送走了道林。我知道我不该把悲怆发泄在一个孩子身上，她是无罪的，也是无辜的。但当她叫我母亲的时候，我真的好恨。因为那个总是跟在我身后不停的喊我母亲的小家伙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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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总是跟在她身后的那个小男孩再也不会缠着她买尖叫丸子了，再也不会因为受伤而需要她的安慰了，再也不会牵着她的手一蹦一跳的走在瑞拉的大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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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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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让她叫我母亲。因为这是我能为他留下的唯一一样东西了。他失去了他的家族，失去了他的姓，失去了他的安宁，但他没有失去他的母亲，可惜，他不知道，我也不能让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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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看出，夫人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读书人，举止优雅大方，是个懂得只有学会收敛脾性，隐藏凄苦才能获得尊重与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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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是这样一个善于隐藏不舍的女子，在她喊她母亲的那一刻終还是崩溃了，情感終还是战胜了理智，她终于还是把情绪毫无保留的发泄在了无辜的孩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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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想要弥补，在她恢复理智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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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不起菲洛，她是个好孩子，我理应让她真真切切的拥有一个家，拥有一个慈爱的母亲。可我办不到。我很感谢她十年来的相伴，在这期间，我真的把她当成了亲生女儿来对待。她自幼独立，刚强，果敢，不需要我来做过多的操心。她的乖巧超出了我的想像。我很爱她，就像爱道林一样爱她。”

一阵酸楚涌上我的心头，不知是不是因为柠檬加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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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想起菲洛背叛了所有深爱她的人，除了道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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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这位夫人在失去了儿子之后又失去了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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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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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菲洛和道林站到了整个瑞拉的对立面吗？知道格雷是因为赎罪才收养她吗？知道她捧着一颗真心去对待的女儿儿子将要举起剑不偏不倚的指向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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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不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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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知道，她怕是早已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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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雷，应该没有告诉她吧，否则他也配不上她的一颗热忱的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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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有些话注定不能讲于某些人听，这不是善意的谎言，这也不是避世的仙境，这是对母爱最后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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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拉要和第三方开战了。整个瑞拉都下起了宝石雨，能把人结晶化。据说是第三方的异族人干的。他们都失踪了，我好担心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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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注意到她的左手已经变成一块冰似的石头，透露着比这雪夜更加寒冷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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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打响的前一夜，身为一个母亲，他最担心的终究还是自己的孩子，亲生的、收养的；相伴的、分离的，都是她的孩子，她的心头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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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水能冻成冰，可心不能。在他们的心里，您始终是他们挚爱的母亲。轮船不论行多远，終要返航；孩子不论跑多远，终会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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