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知

　　不过是四更时候。外间街上的嘈杂便足以将长眠南陵的先皇列祖自九泉后土间惊醒。三白将窗稍稍推开一道窄缝，心惊胆战地观望着外面的动静。

　　茫茫走胡兵。代国军中的百夫长跨在高头大马上得意洋洋地掣缰纵辔，环首刀上带了新鲜的血迹。冷眼直观周遭哭声震天奔逃四散的市井小民。仿佛眼前驱赶奔逃的仅仅是马牛牲畜一类。

　　三白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却未曾想过事到临头自己竟是如此的惊惧不安。只匆匆瞥上两眼便慌手乱脚阖上窗，跌跌撞撞几步到桌前，伏在案上痛苦不堪地瞑目咬唇，压在竹搁笔上的手微微打着颤，一连几日的忧心躁郁拧合成坚韧有力的绞索，几乎要将他活活勒毙。

　　尔后三白略略定神，牵线偶般僵滞的步调踱向门边，极轻缓地在间壁门上叩几响“有人么？”纵然萍水相逢，交心更无从说起。至少危局中多一个人便可以多上一分虚无缥缈的安心感觉。

　　良久听不见应答，大抵那客人夜里灵醒，见势头不对便早早躲开了。正落憾间又闻见楼下嘎嗒一声锁响，杂在凄切的惨叫中并不甚分明。三白听来却只觉着五雷轰顶。

　　邸店门自外间锁了。三白懊丧地回房跌坐在榻上。困在这窄阁斗室间，料是插翅也难飞。楼下是大张开来的恣睢血口，人性的怜悯良知在奔逃号泣的猎物刺激之下如同幕燕鼎鱼般稍纵即逝。人自走兽间拔擢而出，却又极容易沉沦堕落得较之先前更加不如。

　　三白不确定自己是否应当翻窗逃出这砖砌木骨的囚笼，但眼下有一件事是板上钉钉——此时此地有较之逃生而言更加有意义的事。

　　兴许万事万物都不过是周而复始的回环罢。三白对自己道。今日这国破惨景倒不如说是一场报应。方才怖惧万分几近于落魄失魂，这当下却反倒坦然自若不少。

　　一眼看去桌上陈设齐齐整整，纸笔砚墨一类倒是还余下不少。三白极快地拿壶中残茶将墨池添满，握了纤管狼毫稍稍蘸些便在一旁素宣上勾勾画画。

　　东邻香铺的夫妻两个已作了阴阳两相隔，三白的回忆在此刻显得有些近于可怕的冷静不近人情，夫君贼刀下死，妻却被代人掳上戎车忍耻偷生；南舍一双儿女才在牙牙学语年纪，却教一把无情火活生生焚作两具相抱焦尸，须臾之间火光四起连援救也作了奢望，祝融劫灾肆虐之时哭叫的撕心裂肺直教人耳不忍闻。

　　笔笔画画凑作字，字字句句连缀成行盈篇。费三白恨深意怮，已自记不得写下多少，只悬着一口气拼命地写，愈写愈情切，愈写愈激昂，数尺的纸上尽教方正流利的小楷铺满，露出袖管的骨节分明苍白的右手却丝毫未有停歇意思，宛如神坛上感于灵歌酣沉狂舞的舞人，将一颗至臻至淳真心毫不吝惜捧来做了祭献的牺牲。

　　铜兽炉中香灰倾倒满地，极致的慷慨释放之后这宿屋暂时的主人甚至顾不得好洁喜净的秉性，只一味率性而为。页页椎心泣血的记叙，墨迹方干便被揉作一团塞入铜兽炉腔内——他得为这场荡覆倾颓的悲剧留下些哪怕微乎其微的记叙留以戒示那渺远不知哪朝哪代的后人。

　　一片片字均是血，勾画行间迸着大滴的眼泪。吴中才子自是白衣卿相。也应当一展平生文字功夫，留下这昌明隆盛之邦覆灭的血迹，去伪存真留一份罄竹难书的无情真相。

　　天子不值得，可卫国值得，洛城值得。

　　…………

　　自楼下传来的门板碎裂的声音。本就年久衰朽的门板更经不得突如其来的刀砍斧劈。费三白停下笔，将盛满纸稿的铜兽一脚踢在榻下，骨碌碌的金属滚动教楼下劈门的声音压去大半。

　　有人进来了！楼梯上的靴声由远及近，同木板承压的吱吱扭扭杂合在一处。费三白的心又悬到喉口。这催命的恶鬼，到底没能放过自己去。

　　来人步子很乱，嘟嘟哝哝不知说着些什么，声音却意外的柔和清亮，三白猜是哪个女子寻来这处避祸。一心只盼着她不要引来些别有所求的代人。——之于她自己死活，三白并不愿过问。烈火浇愁般恣睢燃着的宣泄后一颗心早在十分红处成了冷漠麻木的灰。

　　“哥？”来的确是个女子，手里却提着代人的弯刀，摧枯拉朽般砍开房门，满身的酒气呛的三白一言也难发。

　　是个代人女孩儿，三白稍稍将神定上一定，细细端详那闯上来的女子。一身戎装打扮，唇上还点了些海棠红胭脂。不晓得是不是前日礼官提到的女将。见三白看她，倒先笑起来，手中刀远远掷在一旁“莫怕，我不伤你。”语气倒好像是哄逗猫狗。

　　看来确是喝多了。三白叹气。“你要寻的哪个？”

　　“哥哥”那女孩儿嘟哝道，声气倒是珠圆玉润，丝毫未有坊间传言蛮婆的刁顽悍野。至少这女孩儿是不讨厌的，三白想。

　　“你哥哥又是哪个呀？”酡颜芳尊于前，三白不由得心旌摇曳，对那暴行跋扈的代军似乎也不似先前般憎恶

　　“子舆昊”女孩儿答道，“便是代国三军主帅的那个”

　　“哦，哦”三白敷衍两句，起先为难不已，思虑到尽头反倒云开月明般眼前骤然一亮。

　　这女孩儿看来还算得温善良明之类，若是送她回代军大营，再借机提议子舆昊止杀安民，倒不失一个绝佳机会。三白想到此处，愈发兴奋起来，仿佛三千世界一并光彩焕照似的。

　　若是可以，这事儿可比摹写洛阳惨景好上太多。

　　“走吧，”三白上前微垂了头对上那晶澈双眸，柔声开口一字一句道“我带你去寻子舆将军。”又极自然攘袖，掣过半段皎腕，带点私心贪念着掌中的滴粉搓酥触感。

　　走在残血狼藉的靖安街头，三白仿佛是有了护身符般，胆气徒然增上去不少。为免去持械劫人嫌疑，刀是暂收入鞘安安分分悬在身旁的了。正摸索着这与平日里大不同的街，冷不防一旁倒坍酒楼中闪出个苍白惶然的年轻人“费先生”

　　三白看时，又一阵惊喜：这可不就是那九皇子？父兄弟妹俱委身代虏，单单他得以逃出地网天罗，若非天意佑国，又怎得如此机缘？

　　“殿下莫慌，”三白安慰道，“臣费杼送殿下出城逃命”

　　“费先生知道她是哪个么？”陆绎惊魂未定，全然罔顾帝室风度，抬手指了那半醉女孩儿质问三白，满面的不悦神色。

　　“知道，”三白坦然对答“臣正是要她相助送你出城，若是时运得济，护城中百姓也非不可为”

　　“自打碰见，她总嚷闹要寻哥哥”三白凑近了些，低声对陆绎“臣听闻她长兄待她爱重如至宝，这番兄妹相失，必当心焦不已，我带了她，代人不好拦阻，出了城殿下自去逃命，余下之事交由臣来周旋”

　　重重浮云遮蔽下的黯然天色里，三道人影联在一处在洛阳街头缓缓前进，酒醉的代女絮絮讲起最疼爱她的长兄，父兄俱陷的落魄皇子如影随形地跟在儒冠秀士身旁，各怀心事的两人沉默地走完这可能是相识一场最末的与共行途。

　　“去吧，南面称王，再寻些日子卷土重来。”古城墙溶在雪幕苍茫间，三白强忍伤抑不愿去看。九皇子同那代女差不多年纪，眼前际遇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那女孩儿手足团聚，归国策勋，叙乐天伦；九皇子却不得不独个儿在这雪湿道上逃命，丧家犬似的渡江南去。余生也注定了难以再见上他父兄姊妹半眼。

　　“可是先生……”陆绎毕竟年小，见三白未同他一道，自己将孤身只影仓皇南逃，不由得一阵踌躇犹疑。这当儿日暮途远，偏偏背井离乡滋味最是难熬。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三白一手挽着那女孩儿，狠下心来道别“臣当下所为，是替为人长兄寻回失散的妹妹，替洛阳城中人请命止杀，殿下远别珍重。”

　　…………

　　多年之后三白仍难以回忆起陆绎是怎般离开的，薄雪层上仅仅留下两串不规则足印，又极快地教新雪堙没得半点儿也不剩下。漫天琼花轻絮将那人背影一而再再而三晕开散作模糊不清散色。山回路转间就此作别，余生怕不是再难相见。然而这些比起眼下一切不过是一毛之于九牛，片叶之于重山。轻飘飘的难以引动他半分挂念。

　　“乖，”三白对身旁七笑道“你兄长是真的疼你。那时他见我带你过来，只差跪下叩头千恩万谢了”

　　“哼，”七笑故作不屑“留神教他听见，流星锤甩你”又打趣道“那把刀用来倒是应手，可惜你拿了去至今未见着影儿”

　　“丢刀得人，小冤家这哪能是赔本买卖呢？”三白嬉笑着凑上前，在那已嫁作新妇的女子额前轻印下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