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道

这一路东南行却是坦途千里。所经集镇也少有顽抗，纷纷箪食壶浆俯首马前。征舒却分毫不介意少了用武之地，每日只是围着自家小娘子打转，半步也不愿离开。

　　“我怎么觉着这一路都是殷富地处呢？”并辔而行时，七笑带些不解问征舒，怀里揣着那只白羽海东青

　　“咳。”征舒笑道，一面伸手拂却她鬓边碎叶。少女的发丝确是厚密柔顺，征舒忍不住多揉上几把。“你有所不知，卫人打仗不甚了然，经营敛财倒是在行得很”

　　“我看他们田庄打理，比东野食邑还漂亮呢”七笑啧啧羡叹，话愈发多了“还有那蚕户门前晾的白绢既柔又细，及至染成更是鲜亮惹眼，一点也不比大同那群高官内眷穿的差呢”

　　“洛阳宫里好衣裳可多的是”征舒轻笑几声“那时小娘子看上哪身，直接拿来便是了”

　　“不是要呈奉京师的么？”七笑惘道

　　“哪里，陛下他只图金银财货，这等绢帛丝绵一类的于他也是无用”征舒倒是口快“小生先前随他伐辽东克中山，也带回不少家私”

　　“中山……”七笑沉吟道“几年之前有那么一段日子，京师街头巷尾无人不提，这些日子倒谈得少了”

　　“伐中山那次，”征舒伸出右臂任由海东青栖落“小生也在军中，那中山人可是难对付得很”言毕抿唇，视线暂离了七笑，看向远处浩浩荡荡的代军前列

　　“我记得那些日子，京师总有人哭丧”七笑竭力回忆道“爹爹告诉我，城外每天都有上百具棺材抬进来，有时上更也见得到夜里抬棺，怪怕人的”

　　“中山人本就骁勇好斗，更何况他们军中还编有力士呢”

　　“力士？”七笑只觉着新鲜“是高级的武卒么？”

　　“也可以算是”征舒缓缓开口，碧蓝目光满浸垂怜意味“他们都身披重甲，手里握着齐眉铁棒子，击无不碎冲无不陷”

　　“那攻下灵寿城，一定也费了不少力吧”七笑慨叹，暂暝了新杏眸子想象着嗜血搏杀的中山力士狰狞面目

　　“嗯”征舒止浅浅应了一声，并未多言，七笑也看出触及征舒隐痛，识趣地闭了口

　　“邯郸。”七笑若有所思，她先前与这座城的碰面也不过是于蒲香呛鼻的泛黄卷册间管中窥豹般的浅舀一鞠，而这番征途奔波，那座古籍间商贾云集的繁茂城郭即将铺展于眼前，自单薄潦草的剪影充盈作重楼杰观的豪盛气象

　　“邯郸。”征舒习惯性地勾唇远望，白羽海东青蹲坐在肩上分毫不动。这城殷富的名声可谓是远播海内。暂且不提城中弦鼓盈街胡旋转蓬，单单是良马强弩，坚铠锐兵便足以使自己兴奋难当。九原满万扬威，平城负隅反败，灵寿迂回奇功无一不是代传书史间自己名下一个个辉发熠熠的勋业，这番轮得到邯郸了。自己献策转兵此处，也有着几分私心在里面。

　　“征舒会跳胡舞么？”肩上搭过的腴软柔荑将代国第一军师自澎湃滔天幻想勾回真真切切的现世

　　“啊，会，会的”征舒猛然被问道歌舞作乐，一时阵脚大乱应接不暇“小生会跳的。先前平中山凯旋，宴上即兴跳了一部，陛下可赏了几百两纹银呢”

　　“我听说邯郸城中舞姬，都是些极美的女子，称得上倾国绝色，跳起舞来回雪飘飘，真真个堪称是阆苑失途沦游人世的雪仙了”

　　“是啊”征舒接话“当下代国承平，陛下又好美人，若是能得几个邯郸舞姬充入后宫，只怕是要日日笙歌银烛，温柔乡里彻夜的吧”

　　“我看未必”少女明眸骨碌碌几转，俏生生盯住征舒“纵有北方绝世佳人，只怕他还是一心只要那海东青”话里深长讥诮意味总让征舒不由想起她那秉性古怪的义兄

　　“小娘子此言差矣”征舒面露难色强作辩言“陛下好美人，是男女之情，同那君臣情义绝非相类”

　　“那古书上也常用宫怨指朝臣忠心不得君王意呀”七笑反驳“我看陛下待你，比待皇后娘娘还要亲热厚密呢”

　　“娘子！”征舒教这话吓一跳“这话可乱说不得”

　　“为什么呀？”七笑早猜出八九分，仍刻意装聋作痴寻征舒开心

　　“人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征舒微蹙了眉，正色道“譬如宫中女子，若得皇恩盛宠，便处境艰危如履薄冰”

　　“为什么呀？”七笑又问，她本就是喜好奢侈靡丽之人，先前目睹帝室仪仗，早生出几分慕艳意味，又见陛下春秋鼎盛武功卓绝，更是存了有朝一日应选掖庭的攀龙附凤心思

　　“因为陛下他宠幸你呀”征舒伸手在七笑头上轻抚“陛下是一心偏疼你，其他妃子可是眼红呢，保不准生出什么事来。更何况陛下百年之后舍不得你，断要带你九泉下同去”

　　“那还是嫁你的好”七笑听闻征舒言说宫禁险恶，不由自主一阵心惊，小声嘟哝道

　　“那征舒……”七笑仿佛想到些什么，只犹疑半晌不肯开口

　　“但说无妨”

　　“陛下不会有哪天嫌厌了你罢”七笑心知这话出口止教人笑她痴，却又觉着不发问又堵抑得难以心安

　　“这当下不会。”征舒莞尔“四海未平，正是用人时候，哪里来无故寻衅的道理？”

　　“那以后呢？”七笑仍是不放心

　　“以后……又谁说得准呢？”征舒无奈

　　“那征舒以后……万一教陛下嫌厌了呢”七笑闻言更添忧色

　　“咳。小娘子杞人忧天了。”征舒温声相慰道“及至四海荡平，我便向陛下辞官，教陛下在江南绝胜之地赐个湖于我，那时便学范少伯荡舟湖上富甲一方，岂不胜过在那北寒之地提心吊胆伴驾侍君？”

　　“那时我怎么办呢？留着大同家里？还是跟你去南边？”

　　“当然是随我走”征舒揽过七笑倚靠肩头“陛下教我们洛阳成婚，哪有出了嫁的女儿还赖在娘家的道理？”

　　“南边也好呀”七笑故作娇稚嘻开薄唇

　　“留神人家说你痴傻女儿嫁了不念家。”征舒打趣“我看这今夜里便要到邯郸城下了，明个儿攻城，可是要上马临阵的，到时你可要跟着我，不许私里乱跑”那北地恣睢无束的浪子，提到临阵杀敌也是少有的正经

　　“好”七笑一口应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