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四十五）

在师父小心的将房门关好离开之后，我从装睡中醒了过来。我现在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师父，只能装作睡着以此来躲避这些问题。

夜晚很安静，可以让我十分清晰的听到师父的脚步声渐渐走远，随后便是他回到自己房间的声音，整个房间重归寂静。

我躺在床上却并不想动弹，呆呆的看着床顶上的帷幕。我现在才觉得有时候过目不忘也并不是什么好事情，想忘记一些事情都十分困难。越是不想去想，越是在脑海中一一浮现。而方才梦中的场景正在脑中循环播放着。梦中的情景并不像是普通的梦境，更像是真实发生的。而若是真实发生的，那便是薛洋他能控制我。

细细想来，方才梦中的身体使用感觉滞感强烈，仿佛并不属于我自己的身体。而我的身体也一直待在房间并未出去，多半是离魄术。

若是离魄术，那便大事不妙。他既然能将我复生，那抽我魂魄换具傀儡身体也非难事。

而我极有可能在他日就会成为他所控制的傀儡，任他摆布。

但我遍寻脑中残存下来的记忆，因为历届化身的消失，她们所留下的记忆传承，我并未继承到多少。除了原始的一些本能，其余皆是凭借依敏的记忆，从她的记忆中我学会的如何医治他人，其他的我一片茫然。我需要见一见依敏，她接受的传承记忆定是比我的更多一些。

我闭起眼睛将自己的神思凝聚而起，探向脑中的识海深处。以前都是她来寻我，这还是第一次我来寻她。

在那一片耀眼的金色中，我毫无阻碍的探了进去。随后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没有边际的苍白之地，空中弥漫着浓郁的雾气，阻碍着视线看不清任何事物。

我站在原地沉思片刻，随后闭上了眼睛，随着直觉朝着一个方向走去。待感觉到前方有障碍时，睁开眼睛看到的正是依敏。

她漂浮于半空之中，双眼紧闭，神色淡然。满头青丝已成白发，无力垂在身侧的双手指尖几近透明，几乎快要消散一般。

她怎么会这样？虚弱到快要消失一般。

我从未想过她会消失，一丝惶恐漫上心头，紧忙上前握住了她几近透明的右手，将体内的灵气尽数传送于她。

她的手微微的颤动了一下，我随后抬起头看向她的脸庞，她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茫然了一瞬后，随后垂下眼眸将视线聚焦在了我的身上。

她道:“你怎么来了？你不该来的。”

“我为何不该来？”我疑惑的问道。

她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目光怔然的看着我。我其实也并不期盼她的答案，转而问道她为何会这般虚弱。虚弱到几乎要消失一般。

她依旧不回答我的问题，反而笑了一下反问道:“我消失了不好吗？这具身体就完全属于你了，你不用再担心我会融合你，你就不用消失了。”

我不自觉的皱了下眉头，回道:“我虽然一直想要一具属于自己的身体，但却从未想过让你消失。你是世上我除了师父外最重要的人。”

她听到我的话之后便不再言语，只是从那半空之中缓缓的落到地上。她几乎站不稳，双脚刚接触到地面便不可控的歪了下去，我紧忙上前将她抱在怀里，说道: “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你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子，却连撑起身子的力气都没有。便似乎认命了一般窝在我的怀中，用手轻撩起我垂在身前墨黑的长发，缓缓道:“我想回家，我不想被一直困在这个地方。”

“你连身体都没有，如何回去？你的身体已经融入到灵珏里，幻化成了如今的我。没有身体的你就算回去了，也只是一抹残魂，没人能看到你，你也做不了什么事情的。”她得到的传承记忆比我的多，我所担忧的，她必然更加了解。

“我知道，但我还是想要回去，失败了也无妨。”她不在意的微眯了下眼睛，让我觉得她似乎并不在意她自己的生死，对于这个世界她也没有丝毫的牵挂。她的那些亲人，恋人，朋友...都是她可以轻易舍弃的事物。

“你舍得将这里的一切都抛弃吗？”我不知为何心里冒出了这个问题，并将其说了出来。

“没有什么舍不舍得的，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我的父母重要。更何况，我并不觉得这个世界的经历对我来说是难以舍弃的，我更多觉得是痛苦。你看到过我的记忆，你应该明白我的感受。”她将手指上缠绕的青丝抚到一旁，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平静的说着。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的冷静淡漠让我觉得有一些陌生，但这也仿佛是真实的她。

我记忆中的她，为了岐山温氏双手沾满血腥，一意孤行的与仙门百家为敌。满心满眼皆为家族。但却又在最初的开始，为了她那些云梦江氏的朋友，与家族悖逆，放虎归山，为他日留下祸端。岐山温氏被灭，云梦江氏是主力军之一。

她似乎早有预料一般，对于岐山温氏的覆灭，她坦然接受的太过平静。身为温氏长女，不曾计划保护残存的温氏旧部，以待来日复仇崛起。

金光瑶毒杀了她的父亲，她也未杀了金光瑶，反之与杀父仇人的金光瑶平安无事的相处多年。

或许，她从未将这方世界的所有人真正接纳。与我不同，我自从有记忆起开始，入目便皆为师父。她其实很孤独……

“所以，你方才身子快消散是因为你在尝试如何回去？”我问道。

她沉默一瞬后，忽的又笑出了声道:“是啊……不过，看来没成功。”

我看着她那淡然的神态，沉默了一瞬后问道:“既然不愿被困在此地，为何不融合我？你知道的，我无法抵抗你的。”

“你又怎知我没考虑过呢？而且你方才若不来打断我我，我或许就成功回家了……”她笑道.

“我打断你施法了？那我该怎么做才能弥补？”我听到一愣，随后忙问弥补之法。

“逗你的，怎么说什么你都相信啊……这么轻易就相信别人，被骗了可怎么办啊……”依敏笑道。

“别笑，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再说了我也不是谁都信任的……不提这个，那你现在失败了该怎么办啊？”

她微微仰起头看着我道：“失败了就是魂飞魄散啊……不过，不重要了，我反正回不去了，我失败了，没机会了……”

“魂飞魄散？？？你当真是个疯子！！我该如何救你？你说啊”我听着她的那句回答，内心一惊的直起身子，忙问道。

“你怎么救我啊～～是啊，我就是个疯子啊，……本就是逆天而为，拼着这几丝残魂就想撕开时空裂缝。失败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但我还是选择付诸行动了。我其实挺不甘心的，璇玑……”她的眼睛看着我，眼中夹杂的的情绪十分复杂，有不甘也有为难。最终却还是叹了口气垂下了目光，轻声呢喃道:“璇玑，好好活着吧。”

“既然不甘心，那便活着不好吗？你不肯告知我如何救你，那是不是只有融合我才能救你？”我看着她那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心中又惊又难过，我不想她消失。她的神色在我说出那句话不自然的僵了一下，但下一秒便打断了我的询问开口道:“别乱想了，我自己最清楚了。你这几年过得艰辛，是我的缘故，是我对不住你。等我死后，你便是我，我的一切，皆归你所有。”

“我才不信你说的，我会救你的，你融合我吧，我不怕的。就如你所说的一般，从今之后我便是你。”我将她的手贴在我的脸颊处，对着她道。

她的眼眶微红，嘴唇微微翕动似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垂下了眼眸，躲开了我的视线。她似乎深呼吸了一下，抬起了头目光如炬的看着我，随即便感觉到她的手攀上了我的脖子，一个用力使我低下了头。下一瞬便是一抹冰凉贴上了我的唇角，我的脑中一片空白，我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怔然的呆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我忘记了呼吸，这种感觉让我如遭雷击一般。她缓缓的松开了搂着我脖子的手，目光温柔的看着我，见我仍旧呆若木鸡的看着她，眉目之间少有的泛起了一丝笑意，是发自内心的开心的笑，并不是往日那般自嘲的讥笑。

“你……你……”我想问她为何忽然亲我，但未问出的话随着她越发透明的身影卡在了喉咙口。

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我，朝我笑的灿烂。我从未见过她笑的如此好看，她朝我笑着说了一声再见后，乍然间便化作了数万光点，缓缓消散在了这片苍白之地。

而这片苍白之地之中原本弥漫着的浓重的雾气，也在转瞬间消散于空，无边无际的黑暗袭来，彻底淹没了这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