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中秋（1）

　　军训结束得圆满。

　　尽管大联欢结束的前夜再次落雨，汇报大会的当天场地都是泥水，但是按照抽号的顺序一班抽到了比较靠后的时间，雨水基本被烤的半干，倒不是十分影响发挥。

　　季陵和几个和他一样细细高高、身形标准的小伙子带着白手套升了旗。即便在几个被挑出来的漂亮小伙子里他也是最好看的，鹤立鸡群，看得姑娘小子们直了眼，李慎之也与有荣焉地不自觉挺直了腰板儿，一如当年他庄严地登上长阶、在万人之上的位置上坐定时，跪在下首的季陵，脸上挂着的那种由衷的骄傲。

　　然后是整队、齐步、正步、转体和军体拳。

　　一样简单的军体拳，两个少年打得虎虎生风，比别人来得好看，连校长跟一众校领导都伸手指了人出来，小声与营长询问了几句。

　　却谁也绝不会猜出这样的气势是曾与人以命相博方有。

　　从季陵只有几岁大起，练拳练枪时，祖父季怀信只让他喊一句话，幸生则死，必死则生。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不畏死的人更强大，只可惜他也有了软肋，他怕了在这世上留下他的阿慎。

　　那软肋让他幸生，险些送掉性命，但也让他在反反复复的溃烂和炎症里存活。

　　说到底，能左右他的一命生死的，只有这么一个人。

拍集体照时，李慎之心情大好地挤走了季陵身边的陈言，挤了个好位置，伸手去搭他的肩膀，季陵看了他一眼，也伸手去搭他的。两个傻小子你搭我我搭你地吊着肩膀，笑得蠢气冲天，两口白晃晃的牙，还有笑容格外大些的李慎之的半拉粉色的牙龈，就像是这世上任何的两个彼此要好、打得火热的小哥俩一样。

　　李慎之加了班级群，载了一张很快就上传到群文件里的大合照，把他们两个单独截了出来，甚至学着路茜给自己磨皮修图的架势，给截图加了个滤镜，打算拿回家给老妈看。

　　当年熙嫔是当真很喜欢季陵的。

　　没有任何一个母亲会不喜欢一个像她一样爱她的孩子的人，何况这个人曾代替她陪伴李慎之走过很艰难的一程。

　　这一回...李慎之心里虽然不能十足确信，但也足够有信心让母亲喜欢他。

　　他想要带他回家去，甚至莫名地有些迫不及待。

　　季陵自觉愧对的人，他想要让他知道，这些人都一样爱他，愿他幸福。

　　可惜季陵不是很想跟他回家。

　　返程的路上大家都没有去时的精神，大多在蔫蔫的瞌睡，季陵却看起来还好，既没有晒得很黑，也没有无精打采，而是在捏着碳素笔认真地在修改整理还要交上去的军训日记。他的字写得不错，如今换了硬笔也流畅利落，下笔有些重，折角锐利，背面都能留下些许印记。

　　李慎之嚼着不知道是谁从小卖店弄来的木糖醇，一边尝试着吹一个泡泡，一边认真地看着他的日记，但泡泡吹得总是不得要领，“噗噗”有声，烦得季陵回手就是一巴掌。

　　早八百年前十六岁的李慎之也很喜欢新鲜玩意儿，只是天家威严，难免克制着，和兄长们学得一派见多识广、波澜不惊的模样。就是中年的李慎之也一样极喜欢那些新鲜玩意儿，喜欢那种准头极佳的新型弓弩，喜欢配合着火药使用的新武器，喜欢市井间流传的、写给季陵的话本儿《不度阴山》，喜欢那些颜色光鲜的皮影儿。只可惜他的生命里以不再被允许拥有这样的乐趣。

　　其实季陵觉得他现在这样很好。

　　李慎之总是很擅长适应，擅长既来之则安之，只要不再高居帝王之尊，想必都会是很快乐的。

　　“一会儿回去就放中秋假期了。”

　　李慎之说，锲而不舍地继续尝试着吹出一个泡泡来。

　　“嗯。”季陵说，放下了笔认真地等他的后半句。

　　“你愿意跟我回家么？”李慎之又问了一遍这个问题。

　　“年轻人不要这么性急。”季陵回答得慢条斯理，气定神闲，抬起笔把“教导主任凶神恶煞”的“凶神恶煞”划掉，随手填上了“春风化雨”。

　　李慎之：......

　　终于，一个颤颤巍巍的气泡从李慎之的唇齿间鼓了出来。

　　季陵转过头，轻轻一伸舌尖。

　　“啪”，木糖醇糊了一脸。

　　李慎之心累地摸了张纸擦脸。

　　你开心就好。

　　回到宿舍放了些东西，李慎之只来得及风卷残云式的把身上的脏迷彩服脱下来塞进背包里，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裤，手机就热热闹闹地唱起了歌。

　　看了看正在把行李箱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归位的季陵，李慎之咬了咬牙把手机上显示着“老妈”和一张瞪眼睛P图过度的自拍图片的来电挂断，在他的身边蹲下来问，“你一会儿回家么？”

　　“回。”季陵转过头，笑了笑，还是细细碎碎的小牙，也不知为什么可以碾碎那么多食物。大概是因为瘦了，腮上的梨涡深了一点儿。

　　还是没说到底回哪个家。

　　李慎之叹了口气，伸手一捞，让人撞进了自己的怀里，扣着后脑轻轻地在鼻尖儿上啄了一口，又在下巴啄了一口，“多吃点儿，这两天吃糠咽菜的，瘦了。”

　　季陵失笑，两根手指钳着他的鼻子把人往后推了两把，说去去去，你现在全身都是蜜桃木糖醇味，我最讨厌桃子味了。

　　被嫌弃的李慎之无言以对，只好幼稚地狠狠对着季陵哈了两口气。

　　甚至还伸长了舌头。

　　忽然让季陵记起从前看家护院弄来的那只狗崽子。

　　那武安侯府他也没正经住过几日，只记得管家老伯弄来的那不大点儿就特别能汪汪叫、还一看见他就“呼哧呼哧”地甩着舌头流口水的小狼狗灰子，因为是只灰毛就起名叫了灰子。那狗一直都是自己护院，可惜了也没给找个婆娘，最后却活得很长，最后季陵死了，那老狗虽也是老了，牙口却都还好，倒还能啃得动骨头呢。

　　闹过以后，季陵才笑道，“你快下去，不然仔细一会儿阿姨杀过来，亲自来提你。”

　　李慎之几不可闻地又叹了口气，手指流连了一把他的耳垂，然后背上了背包，一身清清爽爽的T恤牛仔裤，十二级楼梯咚咚咚几下蹦了下去，很快就没有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