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常贵清顶不住刘大成军,丢弃东川退到陕州的战报送达京师时,皇上气得浑身颤抖。那么简单地就会斩下刘大成的首级,捧着它凯旋归来,把它丢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常贵清的话还言犹在耳。只以曾那么信赖、寄予极大期望这点,就不能饶过常贵清如此丢人的败退相。

　　皇上在朝臣会议的席上说:“令常贵清夺还东川。命其即刻出陕西,向东川进发。”就在使者要走未走之际,常贵清岂但没向东川,更接到了他退往陕州的战报。而且不仅是常贵清,连统率五万东征军的高贵也不战而弃陕州,退而据守渲关。

　　这时皇上更加怒不可遇了。不管周围的人怎么说,他都不听。皇上觉得这两员武将除了卑怯以外,还能是什么呢!

　　“让这两个人死。在阵中斩首!”皇上道。

　　以柳钊为首的在场的朝臣们,都众口一词地说在现今情况下,主张哪怕是一兵一将也不能作非战斗牺性。但是,皇上不答应。柳小雨甲对这类事一句嘴也不插,然而心中是站在皇上一边的。皇上又恢复了多年来没有的威严。十二月二十日,常贵清、高贵二将在渲关伏诛,代之以的张强守卫渲关。张强是这年年初入朝的,在入朝后因得了病不能返回任所,就那样留在了在京城。

　　皇上这次的命令,对张强来说,是最后尽忠的机会了。蒙皇上多年的恩笼,在此分别之际,衷心地向皇上深致谢意。他所说的话,倒不觉得特别奇怪,但因病舌头僵直,这样出自张强之口,不知为什么有一种阴森之气。与其说是的礼节,听起来不如说是象假摸假样的一般。

　　柳小雨甲与张强已有两三年没见面了,这位当年勇名轰动边境的武将,看上去完全成了另外一个有气无力的老人了。如今对于朝廷来说,渲关是最后的一道防线。如果渲关一破,便再无防守之地了。她觉得这样事关重大的防守渲关大任的武将,以这样一个有气无力的而且是半病的老人担任合适吗?

　　“臣多年来与刘大成不和,互相都凯觎着对方的脑袋。臣每当遇见刘大成时,都想要他的头,刘大成也想要臣的头。这种关系,这回作为敌人要在战场上相见,要公然互相取头了。或者是臣之头离开身体,滚落在刘大成的床几之旁……”

　　说到这里,刘大成咳嗽起来,咳个不止,礼节也只得半路上中止下来。一座之人都觉得张强的致词颇不吉利。眼前只留下了张强的头滚落在刘大成的床几旁的印象。

　　次日,张强率领残留在京城的八万军队向前进发了。高贵麾下的五万,常贵清率领的兵团,全都归入张强的统率之下。此外渲关还挤满了从各地战线逃来的众多的残兵败将。加上这些兵,据守在渲关的官军总数有二十万六千。

　　张强出发之后,京城一下子冷清起来。有着很大的刘大成的大军就要打进城来的不安,然而在这种不安中,还有着某种期待。既然张强的大军终于向前进发,谁的心里也觉得靠张强的力量,也许会给朝廷开辟一条新路。以柳钊为首的百官朝臣只要一见面,开口说的就是张强的名字。从早到晚总是叨咕着张强、张强。在这些人当中,只有皇上一个人,心情多少与众不同。并非皇上不信任张强,然而在统率大军勇武正当盛年的刘大成面前,放上这么一个正在闹病的年老武将,总是觉得张强没有理由取胜似的。其次是还有,自从刘大成举起叛旗以来,几乎皇上自己也明白,在自己内部起了某种变化。就象长时间昏昏沉着的狮子,突然遭到敌人攻击而起来时的那样,对一切事物都感到新鲜,看着也新鲜。

　　柳小雨甲也清楚地知道了皇上的这样一些变化。每天晚上,在自己的双臂中无精打彩地，满脸病容的老猫,觉得一下子变成了一只年轻的虎。有一天晚上,这只老虎道：“让太子执掌国政,我想自己率兵御驾亲征。你看怎样？”

　　这对柳小雨甲来说,是立刻回答不出来的问题。

　　“在这种时候,与其把军事委托给张强,不如亲临前线督率军队。”

　　柳小雨甲凝视着皇上的面庞。她觉得如今在自已面前的,确实是一个有生命的人。他想用自己的手,来征讨向自己开刀的人。为了用自己的力量打开国家的危局,他想亲赴国难。

　　柳小雨甲感到内心充满了静静的感动。自穿以来的这几年的时间里,自己以一个女人用各种形式接待了皇上,可是从来没有以现在这样的心情看过他。过去在自已面前的总是一个绝对的掌权者。这几年来,虽然有时没有气力,有时从眼神中看出老来,尽管如此,看上去好象什么事都能干的人一样。但是,如今却不同了。如今出了想把皇上从极大的权力宝座上拉下来的力量，皇上权力的宝座发生了极大的动摇。皇上不管怎么盼望,怎么也无能为力的东西,如今却充满了皇上的周围。

　　“这个小子!”

　　皇上每天多次挂在嘴边的话,这天晚上又从嘴里说了出来。

　　“我想用我的剑,把这小子的脑袋砍掉。这不是张强的工作,而是我的工作。”

　　皇上说出的这种话,柳小雨甲听到也颇受感动。柳小雨甲想起在什么时候,曾看到过刘大成跳苗人的舞蹈。刘大成那连步行敏捷身躯,在那时候就象一个陀螺那样,以几乎难以相信的速度旋转起来了。用一只利剑来突刺这个旋转的巨大陀螺,确实只能是皇上的工作。

　　刘大成渐渐地把旋转的速度放慢了,一会儿的工夫就叭哒地摔倒了。在掉倒了的刘大成那胸前垂下来的内壁上,扎着一把利剑。从刘大成的躯体不断地象泉水那样喷湧出鲜血来。柳小雨甲在脑海里想像着这样的画面。

　　“陛下御驾亲征,我也想去。”柳小雨甲说。

　　第二天,柳小雨甲接受了很多人的访问。最先来的是吴良。吴良在刘大成叛乱后,把自己的存在看得很淡薄了似的。宦官所具有的弱点,到了国家危急存亡的时刻,好象已经暴露无遗了。吴良有个骠骑大将军的最高职务的头衔,可是对于带兵,连一点儿知识和本领也没有。他虽然列席了作战会议,然而却无发言的机会,即使是发了言,从脸上满是褶皱的老宦官的嘴里所冒出来的话,谁都不会买帐。加之一般来说,他对叛乱啦,战斗啦什么的这些粗野的事件,既感到棘手,又感到嫌恶。并不单是嫌恶,这也是与他的生理上不相容的。阴谋和策略倒是学到了。吴良每天仍伺候在皇上身旁,可是已经完全失去了光彩,他的存在更加淡薄了。

　　“听说陛下想以太子为政,自己御驾亲征。这,只有这一点,不管谁说什么,您也要制止才行。堂堂帝国皇帝,去出面参加同叛将之间的斗争,这是无法想象的。参加会战,征讨和杀伐,是下边人的事。会有箭矢飞来的,还能听到箭在空中飞鸣声。竟然想站在那样骚扰的地方,哎呀,陛下一定是让什么样的恶鬼给迷住了吧。哪怕是想一想,噢,也可怕,可怕!”吴良的身子发着轻轻的颤抖,又说了一句：“可怕,可怕!”战斗的恐怖,从心底里把这个老宦官给抓住了。“不管怎么样,也要尽快地把这个世界镇静下来。人类住的这个世界,不和平、平静是不行的。即使打仗,也必须到远运的地方去打。怎么能在首都附近……”他继续说着。

　　“陛下的御驾亲征,我也劝说过。”柳小雨甲说。

　　“为什么您还劝他去呢!……啊,真的有这一天。大地就会裂开,黄河之水就会倒流啊。这样一来……”吴良冲着天把两手高高举起,用非常吃惊的姿态,慌慌张张地出了柳小雨甲的房间。他觉得在人世上已无去处,也许是打算上天了吧。

　　柳钊来了。此人一身傲气。他一进屋子就说：“娘娘,您不劝阻陛下的亲征,可就不好办了。”

　　“为什么?”柳小雨甲道。

　　“太子监国谈何容易!如命他监国,一个自然之势,就是在最近的将来必须让出帝位。这就难办了,请您劝阻方好。”

　　柳钊只说了这么几句,立刻就离开了房间。这个柳家店出身的农民，别的没有什么，对权力就像他对土地一样热爱。

　　柳钊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让柳小雨甲劝阻皇上的御驾亲征,而是斥责柳小雨甲不该鼓动皇上亲征的。柳钊生气的原因是让老早以前就对柳氏一族的专横感到不快的太子来监国,对柳氏一族来说恐怕不是好事。为了对没有想到这些,而赞成皇上亲征的柳小雨甲暗示这一点,让她劝阻这一行动,柳钊才来的。

　　但是,柳小雨甲有柳小雨甲的想法,她是故意气一气柳钊的。她对这个世界的哥哥柳钊毫无感情。她觉得现在,国家之所以招来了这样的事态,可以说柳钊负有直接责任。正因为柳钊刺激了刘大成,把他逼到非举起叛旗不可的境地的。柳小雨甲心里暗自打好的小算盘,统统让柳钊从根底上给推翻了。